【中财论坛】切尔诺贝利之殇
来源:中财论坛-江天漫话         作者:一孔         时间:2015-08-31         点击量2514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这不是我的话,这是一位被采访者的话,也是一本书的书名。

  这个受访者是一个年轻的妻子,她以她的经历把爱情与死亡这个根本不搭边的词语连接了起来。在她的世界里,爱情与死亡是同时发生的。

  因为,她是切尔诺贝利人,切尔诺贝利人因为某次事件而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族群。这本叫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的书是一本专门记录切尔诺贝利核爆炸事件的,书的副标题是《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书的内容就是作者采访的实录,采访的对象全部与切尔诺贝利相关。

  这是一个多角度叙述事件的书。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共同搭建了一个完整切尔诺贝利,最大限度地记录了切尔诺贝利之殇。

  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很多人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即便从媒体上获悉的也只是轻微的局部,还是标语式的描述,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引以为戒,时间一长,它会轻轻地走进历史,在历史书上某一页的边角处一带而过——也有可能被彻底涂抹。

  可是,对于那些当事人来说,他们的全部都因此而改变。他们的丈夫死了,他们的士兵死了,他们的女儿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他们的小孩一出世就是畸形,还没长大就得面对死亡,他们被迫全家搬离,他们完全靠伏特加度日,他们走到任何地方都被排挤,他们却又无家可归。

  切尔诺贝利毁灭了他们的一切,而且,那个反应中心即便到现在依然像个巨大的阴霾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挥之不去,人们无法安宁。

  人们曾经那样虔诚地膜拜过科学技术,面对物理、化学等等制造出来奇迹惊叹不已,犹如一个懵懂的男孩不经意之间闯到一个童话世界,瞬间晕眩,开始做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美梦,那个美梦就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们忽略了事物从来都是两面的,我们在庆贺原子弹威力的同时忽略了广岛长崎数以万计的平民以及焦土,我们在惊叹一个小小的原子居然能创造出巨大能源的时候,我们忘记了切尔诺贝利给世界带来的切肤之痛。

  爱因斯坦说过,如果知道原子弹是这样使用的,他不如去当个鞋匠。

  依然有爆炸声在耳边回旋,依然有人在离去,那么依然应该重提一下一九八六年的那次爆炸。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四月二十六日凌晨,位于苏联境内最接近白俄罗斯的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存放燃料的四号反应炉发生一连串的爆炸,这次爆炸一共释放了五千万居里的放射核素到大气中(是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四百倍),其中百分之七十降落在白俄罗斯,使得该国百分之二十三的领土受到污染。白俄罗斯森林遍布,但是百分之二十六的林地以及相当多的河流受到辐射污染,永久存在的低剂量辐射导致罹患癌症、智力不足、神经系统疾病和遗传突变的人口逐年增加。

  换一个说法。白俄罗斯一千万人口,是个小国。二战纳粹摧毁了该国六百一十九个村庄,每四个白俄罗斯人就有一个死亡。而核爆炸则让该国失去了四百八十五个村庄和居住地,其中七十座村庄永远埋在了地下,而现存的人口中每五个人就有一个住在核辐射地区,总数是二百一十万,其中七十万是儿童。直到今天,在受害最深的地区,死亡率高于出生率百分之二十,辐射是白俄罗斯人口减少的主要原因。

  然而,我们从单纯的数字上看不到这些,我们只知道当时死了三十一人,主要是消防员和清理人。我们却不知道,这个事件一直在持续,波及的人数以十万百万计,波及的国家也有相当一批,那是一个世界性的灾难。

  作家还是更习惯于从具体的人开始叙述,我们回到文章的开头,复述一下那个年轻的妻子的故事。她的丈夫是个消防员,他们很相爱,准备生个孩子,名字都想好了。然而这次爆炸改变了一切,他被送进了医院,这个执拗的妻子死缠烂打陪着他的丈夫直到离开,她亲眼看见了自己的丈夫每动一下就会流血,她整理一下床单都能把他弄破。她必须得把指甲剪到自己快要出血的时候才不至于划破他,然后是不能说话,然后是变形,他的肝和肝的碎片从嘴里跑出来,然后是死亡,然后是尸体被秘密处理。

  她当然爱她的丈夫,要不然,她不会冒着辐射的危险陪着他。但是医生告诉她,那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反应堆,她都不管。在丈夫死掉之后,她生下了孩子,是个女孩,不过也死了,这个来到世界上仅仅一天的天使吸走了母亲的全部辐射,和她爸爸同样被秘密深埋。

  年轻的妻子再婚之后,生了个男孩,居然完好无缺,她每天都担心,有时会把孩子的胳膊都抓破,生怕孩子丢了,然而,那个男孩也生病了,一半的时间在医院。

  是的,对于她而言,能谈论什么,爱情?亲情?还是死亡?他们不是一个概念吗?

  她只是众多切尔诺贝利遗孀中的一员。

  当时死亡最多的人是消防员,因为消防员必须要到现场清理,而正常一个士兵所能承受的是五十伦琴的极限,但是现场都是高达一千多的,所以,每个人操作的时间极短,待遇也特高,不过这都抵不了死亡的速成。

  严重的当时就能死亡,而也有些在随后的日子里死去,唯一的区别是后期死亡的可以将后事安排的从容一些,承受的压力要大一些。

  比如,一个消防员看到孩子出世之后理应感到欣慰一些,但是,当别人不再称呼孩子的姓名仅仅称呼他为“原子人”的时候,他临终的眼眶里必然是泪水。

  他们被称为英雄,可英雄总是被区别出去,本质上是遭受歧视。这些英雄在完成任务之后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之外其实也被划为了异类。一个女孩对消防员说,我不和你交往,是因为你是切尔诺贝利人,我不能和你生孩子。

  生下来的更恐怖,一个小女孩生下来就是一个口袋,只有两只眼睛是全身唯独的两个孔,所有的排泄系统都得人造。她居然坚强地活着,只不过是在医院。她偶尔回家的时候,问她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医院?

  她能活下来真不知是幸运还是悲惨的开始,因为她会长大,会懂事,会愤怒于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会反复地诘问这个世界以及那个魔鬼般的反应堆。

  那里的孩子懂事的格外早,还在上学的女孩就开始问她的母亲:自己以后不能生小孩了怎么办?而更加小的小孩子伏在父亲身边问人为什么要死啊?他说他不想死。

  想法替代不了事实,一个从辐射区撤离的家庭无论如何都希望带走自家的大门,因为那道门上镌刻着全家人各自的年龄,是家里的图腾。然而,后来,这张大门上齐刷刷地躺了七个孩子,头发全部剃完,他们全部身患癌症,然后死亡。

  一个女孩说自己做梦都想嫁给外国人,因为那样可以生出健康的小孩。

  另一个数据是一九九三年,白俄罗斯的堕胎有二十万例,要知道那个国家很小的。

  这些都是后遗症,而且这些后遗症不知道何时才能终止。

  不是每个人都想当英雄,可是必须有人当英雄。说白了,即便是枪口,必须得有人去堵。无论是自愿与否,只要堵了,就是英雄。因为参与工作的,无论是现场的清理还是后期对于村庄的迁移,对物品的深埋,在隔离区的站岗等等都是在和辐射作斗争,都是在和死亡博弈。后期的任务都是交给军队执行的,那些士兵刚刚从阿富汗撤回来,正在期待新生活的时候,却遇到了辐射。他们说:从阿富汗回来意味着活命,从切尔诺贝利回来意味着等待死亡,刚好相反。或许,这是他们真实的想法。

  不要拿动机说事。一个士兵说,军官讲了你要么去现场,要么交党证,所以最好能先弄张党政,他没什么错。

  也有为钱的,一个驾驶员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呢?这是平时运费的三倍多哎——金钱的魔力永远都在。我们也要尊重他的选择。

  当然,也有觉悟高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直升机飞行员就在反应堆的上面完全是肉眼投掷,不可能逃避的,还有到反应堆中心堵住水源的,他们本身都变成了巨大的反应堆了,但是,他们说,这事总得有人干。

  福岛核泄漏的时候,有些科学家是宁愿赴死的,因为他们觉得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更多人的平安是值得的。

  他们有的是志愿者,他们义无反顾,他们几乎就是普罗米修斯。

  他们为信仰,为大义甘愿献出生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苏联的某个高官说,我们以每天牺牲两到三条生命的代价迅速地控制住了局势,很理性,生命有时只是一个数字。

  这句话完整的说法是别人的生命只是个数字,因为科学家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官员全部做了预防,他们的孩子在劳动节游行的时候那么大的晴天都还穿着雨衣戴着口罩,而且,他们的食物牛羊之类全部做了标记。

  一个第一书记说,这是来自莫斯科的要求,谁都不能给伟大的苏联抹黑!你们到底爱不爱国?这个书记很爱国,也很忠于上方,他的女儿没有撤离,怕起了不好的示范作用,怕引起恐慌,结果外孙女胎死腹中。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说他不是罪人,他只是时代的产物。

  他当然不是罪人,不过,他确实是时代的产物。

  政治家把什么都当做政治,科学家以为科学就是科学,科学家大声疾呼的时候,政治家将他撤职,甚至逮捕。政治家发放的辐射计量器最大值很小,一般人无法得知自己的辐射量,政治家告诉人们这是国外的预谋,是对苏联的挑衅,苏联人民战无不胜,很轻松地就能将问题解决,比如喝点伏特加就可以防止辐射,服用一点碘也可以,至于清理维修等等工作多发点奖金和勋章食物就差不多了,然后胜利地举行五一劳动节大游行!

  苏联政府当时给出的数字与后来逐渐得到的数据相差甚大。

  切尔诺贝利事件间接加速了苏联的解体。

  我也不关心政治,但我想提醒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告别人类。似乎永远相伴相随,就像猫捉老鼠,没有终点的。

  2013年的日本福岛再次发生了核泄漏事故离我们很近很近的,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上都是如此。

  核能算是高级的,区区的一堆化学品让我们牺牲太多,太大了……

  我们得感谢SA阿里克谢耶维奇,这个伟大的女人为了取得真相冒着核辐射的危险,花了几年时间采访了数百人,成就了这本心血之作。她不仅仅让我们知道了灾难的血肉纷飞,还让我们知道了灾难背后人性的光怪陆离。

  2011年,她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我倒是觉得,提名为和平奖更合适,可是不见得每个人都希望和平,尤其是胳膊很粗的政客们。

  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家,这样的作家我们习惯性地称为“民族的良心”。可是我们身边很少,即便有一些纪实性的东西,比如梁鸿,比如马宏兵,可他们都习惯于在小人物小事件周边绕圈子,不愿意或者不能够触碰一些重大的事件。不仅仅是知道个真相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引以为戒。

  (此文入选747期中财论坛计酬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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