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笔下的“四川”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rsjby         时间:2019-04-24         点击量9006

  汪曾祺的散文题材,就地域论,主要集中在生养地故乡高邮、读大学时的云南昆明、下放地沽源、居住时间最长的北京。偶也涉及其他地域,多是游踪所至,比如:1982年的《天山行色》《湘行二记》,1983年的《菏泽游记》,1984年的《隆中游记》,1986年的《地灵人杰活淮安》《索溪峪》,1987年的《泰山拾零》,1988年的《严子陵钓台》,1989年的《皖南一到》,1990年的《初访福建》,1991年的《初识楠溪江》,1993年的《金陵王气》等;比如:在美国爱荷大学作访问学者时写的系列散文“美国家书”等。
  1992年,汪曾祺写过一篇《四川杂忆》。忆及他到过的成都、眉山、乐山、洪椿坪、北温泉、新都、大足和他印象深刻的川菜、川剧。1992年的四川,包括重庆。因此,汪曾祺的《四川杂忆》里,写到了现已不属四川的北温泉、大足。
  对成都,汪曾祺有一句概括性的话:“在我到过的城市里,成都是最安静,最干净的。”也到过不少城市,反复比较,觉得汪曾祺这句话很能概括成都的特点。只是,应将“安静”与“干净”掉换位置。干净,是成都的外在表现。安静,才是成都的内在气质,成都的城市特征。虽然古语有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虽然成都是辛亥革命的肇始地,虽然刘结挺、张西挺治下的成都折腾得非同一般,但成都给人的总体印象依然是安静。安静,体现在成都人身上,便是“举止言谈都透着悠闲”,即使“这种悠闲似乎脱离了时代”。一杯盖碗茶,一把竹编椅,一个人或两三人,躺坐锦江边,喝茶,看江水汤汤,白云悠悠。茶老板也不殷勤,给一壶开水,让你自己续,由你坐到天色渐暗,由你看着斜晖脉脉。即使华灯遍布,他仍然会静静地躺在竹椅上,不理你。直到你起身,走远,他才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收拾,关张。你的悠闲,他的悠闲,互相映衬,彼此烘托,把汪曾祺笔下的“安静”诠释得再好不过。怪不得,张艺谋到成都后,要说:“成都,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汪曾祺写眉山只写三苏祠,写新都只写升庵祠。这,不奇怪。因为,眉山、新都,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苏轼苏东坡的眉山,杨慎杨升庵的新都。苏轼是古中国文学史及至文化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其诗词、散文、策论,领风气之先,是千古传诵的佳作。他门下四学士,也是宋代学人里的顶尖高手。汪曾祺看到三苏“祠中有个陈列室,搜集了苏东坡集的历代版本,平放在玻璃橱里。”大为赞赏,说:“这一设计很能表现四川人的文化素养。”四川地处内陆,虽常自成一统,但自秦汉以来,一直受汉文化熏染,再加之天府之国的富足,耕足之余,自然要读书习文,整体的文化素养也还算可以。汪曾祺看到升庵祠“正准备为杨升庵立像”,他从陈老莲所绘的升庵醉后图看,杨升庵是个“魁伟的胖子”,觉得“在桂湖之侧树一胖人的像,也不大好看”。胖人的像,“树”在升庵祠里“不大好看”,这一感觉,衬托出汪曾祺特有的文人品味。文人,似乎应该清癯高挑,长衫飘飞,儒雅俊逸。岂能胖?按孔乙己的腔调:岂能胖如屠户哉?汪曾祺特别看重杨升庵,除《四川杂忆》外,1987年还专门创作过两篇与杨慎相关的散文:《杨慎在保山》《锒铛》。一直以为,古时的四川,在全国有较大影响的文人,也就苏轼和杨慎了。汪曾祺是否也如此看,或许从他的文里可以窥知一二。
  到四川,必游峨嵋,乐山,大足。乐山,汪曾祺只写大佛,只写司马光的题词:“登山亦有道,徐行则不踬。”汪曾祺说:“我每逢登山,总要想起司马光的摩崖大字。这是见道之言,所说的当然不只是登山。”这样的感慨,在汪曾祺的散文里经常遇到,算是汪曾祺散文的特色,以小见大,由此及彼,意在言外,读者怎么理解,都可以。写峨嵋,只写在洪椿坪遇到的“两个五台山来的和尚”以及他“与一个本庙的和尚闲聊”的内容。虽只是旁观的叙述,并不探讨佛法,也不作评论,但依然可以读出汪曾祺作为“文士”对“佛”的态度。大足,写得较详,既有对石刻的总体评判:“其特点是清秀潇洒,很美,一种人间的美,人的美。”也有对具体雕像的描绘:“‘媚态观音’像一个腰肢婀娜的舞女。”“‘十二圆觉’衣带静垂,但让人觉得圆觉之间,有清风滚动。”“千手观音我以为是个奇迹。那么多只手(共一千零七只),可是非常自然。”“于有限的空间造无限的境界,大足的佛涅槃像是一个杰作!”大足石刻,与敦煌、龙门、云岗石窟,并称中国四大石窟艺术,因创建时代较晚,又是个人主持,自有其不同于其他三处的特点。其精致、秀美、意境,多有新意,多人间情态,令人备感亲切,是“一种人间的美”,是一种“人的美”。
  四川是风景秀美、人文荟萃之地,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遍布,或鬼斧神工,或钟灵毓秀,都有其他地方不可比拟的值得称道处。《四川杂忆》里没有“忆”及都江堰、九寨沟。或许,汪曾祺没有去过;不然,他不会不留下书写“全世界迄今为止,年代最久、唯一留存、仍在一直使用、以无坝引水为特征的宏大水利工程”和“美丽的童话世界”的文字。
  《四川杂记》的重头戏是川菜、川剧。
  汪曾祺说:“川菜尚辣。”关于辣,汪曾祺讲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我们剧团到重庆体验生活,天天吃辣,辣得大家骇怕了,有几个年轻的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大声说:‘不要辣椒!’幺师父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只要写到四川菜,只要写到辣,汪曾祺都要讲这个故事。但这个故事,值得商榷,在四川,汤圆有时也放辣椒。四川的汤圆,有甜、咸之分。甜汤圆,是传统意义上的汤圆。馅以红糖、白糖为主,佐以花生、芝麻、核桃、杏仁、玫瑰等。甜汤圆做成乒乓球大小,吃时用煮汤圆的原汤,讲究的在汤里加点白糖。咸汤圆,也时有人吃。精瘦肉剁茸,佐以盐、生姜、青葱等为馅。咸汤圆做成长条状,吃时汤另加佐料。吃清汤的,加油、姜、蒜、葱、花椒等;吃红汤的,还要加辣椒油。一层红红的辣椒油飘浮在碗里,汤圆吃进嘴,糯、香弥漫,辣、麻交错,特别有味道。还有人将汤圆先油炸,佐榨菜炒着吃。不怕辣的,还要加干辣椒。四川人,不管什么食品,只要愿意,都可以放辣椒,汤圆也不例外。说完辣,汪曾祺还说:“川味辣,且麻。重庆卖面的小馆子的白粉墙上大都用黑漆写三个大字:‘麻、辣、烫’。”川菜味道,丰富不离麻辣之宗,奇特却又变化万端,其他菜系,无法比。汪曾祺笔下“幺师父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虽只说到常规,未及特殊,但汪曾祺对川菜麻辣的整体特点的把握还是准确的。
  对川剧,汪曾祺评介颇高:“川剧文学性高,像‘月明如水浸楼台’这样的唱词在别的剧种里是找不出来的。”“月明如水浸楼台”的好,除意境外,好在炼字,最好的或许是“浸楼台”之“浸”了。这样的好,别的剧种是否真找不出来,孤陋寡闻的我不能肯定。但汪曾祺敢这样说,想必有他的道理。“川剧喜剧多,而且品位极高,是真正的喜剧。川剧喜剧的诗意跟语言密不可分。”喜剧,令人捧腹。若要人人都懂其可笑之处,必须通俗。通俗与诗意,往往对立。但川剧喜剧里却有诗意,有点不好理解,难以想象。“川丑都有书卷气。”“川剧有些手法非常奇特,非常新鲜。”“真正有意识地运用‘间离效果’的是川剧。”这些评价,都非同一般,很有高度。但汪曾祺并不满足,还将川剧与另外一些剧种进行比较。在书写川剧的文字起首,他说:“有一位影剧才人说过一句话:‘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欣赏水平高低,只要问他喜欢川剧还是喜欢越剧。’”写到川丑的书卷气时,汪曾祺说:“川丑不像京剧小丑那样粗俗,如北京人所说‘胳肢人’或上海人所说的‘硬滑稽’,往往轻轻一笔,使人越想越觉得好笑。”汪曾祺笔底之意,很明显:越剧不如川剧,京丑不如川丑。没认真看过川剧(想看,也很难看到),没认真读过川剧剧本(专门的川剧剧本,不好找),对川剧好不好,好在哪里,不得而知。但汪曾祺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又曾经是现代京剧《沙家浜》的主创人员,他对戏剧的评判,不会错多远。
  四川,是汪曾祺游踪之一处。《四川杂记》,是他“杂乱”的“回忆”。汪曾祺对四川的书写,不成系统,只是蜻蜓点水;也不深入,多为浮光掠影。但认真读,仔细分析,《四川杂记》却有一以贯之的主题:人文。汪曾祺看重的,是四川地方景物、地方特色里蕴藏的文化内涵,以及这些文化内涵里的人文特质。这,也是汪曾祺的游记不同于其他游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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