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意义所在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槐下客         时间:2019-11-13         点击量10232

  王羲之被人称作书圣,七岁时书法笔力已经可以“入木三分”,在世的时候已经“一字难求”,他的书法“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成为使人难以企及的标尺。他的《兰亭集序》更是被人们奉为至宝,被人称作“行书第一”,人们惊艳了两千年,赞叹了两千年,惋惜了两千年。无数雅士梦寐求之,意欲一睹为快,然而终成终生憾事;多少帝王搜尽人间,觅遍洞府,总想据为己有,然而最后好梦难圆,于是只好编出个唐太宗把真迹带进坟墓的传说来欺骗自己。《兰亭集序》成了历史上最神秘悬疑而又最具诱惑力的美丽神话。后来,连这件书法的模本都成为世人临摹的圭臬。

  然而,《兰亭集序》的魅力绝不仅仅在于书法的诱惑力。

  这篇文章,在山水游记类题材中,是一篇里程碑式的佳作。在这篇文章之前,虽然已经有了一些从自然中寻求哲理的文句,诸如“孔子登高必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逝者如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之类的哲理语言,并且已经有了一些比较成熟的山水诗,但是,成熟的山水游记,特别是由记游而到成熟的哲理思考,本文实属第一例。

  从文章学的角度来说,本文是很成熟的叙事抒情哲理完美结合的范例。它叙事抒情简洁洗练,行文法度严谨,前后照应无懈可击。文章第一部分首先叙述了兰亭聚会的时间、地点、人物、聚会原因和周围环境,介绍了聚会中人们的活动——“曲水流觞”“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人们在晴朗的天空下,清新的空气里,和畅的好风中,“仰观宇宙”“俯察万类”,因此能够“极视听之娱”,真是值得快乐的事情。这里有叙述,有描写,作者以极其细腻而又极具概括性的文笔,为读者介绍了流传千古的兰亭盛会。然而,王羲之的笔触并没有仅仅局限于为人们描绘一次极具诱惑力的聚会,不仅在于一次肤浅的感官享受,而是要借此去写自己的人生感慨,写自己对宇宙人生的独特思考。在第二部分,作者从聚会的短暂出发,引申到对人生短暂的思考,慨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为人生、为命运的不可把我而悲哀,为“死生亦大矣”而痛苦,可谓由小及大,由浅入深而又深入浅出,有感而发而不无病呻吟,其境界已远远超出前人,超出同时代的人。在第三部分,作者从读古人书入手,谈编纂《兰亭集》的原因目的。作者先谈读书感受,接着明确的表明对老庄思想中虚无主义论调即“一死生、齐彭殇”的批判,从而表明人应该有所作为、应该为后人留下一点什么,浅层次上是在说明此文此书的写作目的、编纂目的,深层次上,毋庸置疑,这是作者在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要有所作为的积极人生态度。三个层次,由铺垫到升华,从叙述到议论,由小到大,本身就是一篇典范的游记妙文。

  本文结构思路上文脉的严谨,即行文的前后照应的严谨也是可圈可点的。举例来说,从集体游玩——仰观、俯察(叙、描)——俯仰一世——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修短随化——批判“一死生、齐彭殇”——留下文章以警后世,这条脉络,何其严谨!再如,“游玩、觞咏”——放浪形骸——所之既倦——感慨顿生——写诗寄怀——写序;“畅叙幽情”——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等等,可以说,本文行文之严谨,可作为写作之范本。

  更重要的是,这篇作品在思想性上超越了那个时代,因而给人以极大的冲击力和感染力。

  王羲之生活的晋朝,表面上宣扬以孝治天下,实质上是专制主义极为严酷的年代。社会高压导致了玄学的盛行,清谈成为文人躲避社会和自我麻醉的盛行的生活方式,甚而至于以超常规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和这个社会的不协调。嵇康的深山炼铁,阮籍的穷途而哭,张华的裸裎华屋,刘伶的三年宿醉,无一不是在以极端的近似于嬉皮士的方式表现着自己和社会的抗争,尽管这些抗争是消极的。更多的人选择的是谈玄,玄到别人不能理解才是高士,以清静无为为最高人生境界。而王羲之们选择的是走进大自然,“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表达了很积极的人生态度。

  《兰亭集序》表达了真实的人生悲喜,超越了当时流行的道家虚静无为、一死生齐彭殇等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批判了故作旷达却否定事物之间差异性的相对主义的看问题的方法。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美好的大自然里,曲水流觞,畅叙幽情,仰观宇宙,俯察万类,的确是“信可乐也”;而快乐转瞬即逝,“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加之人生不过是“俯仰一世”,真真的“岂不痛哉”!在本文里,作者没有像阮籍那样,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还要下完这盘棋,没有像谢安那样听到淝水之战胜利的消息而神态如故,而是该喜则喜,应悲则悲,我的悲欢我主宰!这在当时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经过抒写进入大自然的“乐”、思考人身短暂的“痛”之后,作者痛下针砭,批判“一死生”“齐彭殇”的玄学观念,明确提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观点,这在当时可以说是对世人的当头棒喝,灌顶醍醐。

  既然时光匆匆,人生短暂,那又该怎么办?对酒当歌、及时行乐吗?不必讳言,在兰亭聚会的文人达士中,在游玩宴饮、题诗纪行的过程中,在场者无疑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纵酒狂欢的经过。参加聚会的四十二人,其中十六人一首诗未成,已经“罚依金谷之数”,无法探究其人当时的心态了;通观其他人的作品,不论是才思敏捷的十一人所做的四言五言各一首,还是只作了五言诗的十五人的作品,其及时行乐的思想、虚无虚诞的思想是极重的,包括王羲之本人的作品。只有这篇序言,高屋建瓴,明确了要将诗文总编成册,留给后人、警示后人的编写目的,“故列叙事人宗其所述”使“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虽然是作为序言不得不言之言,但也可见作者不愿虚度人生,而要使人生有意义的想法。无疑,这是传统的儒家思想之“立功、立德、立言”的思想的具体体现,只有这样,才会使得人生在世纵使时光流逝而“不知老之将至”。

  不错,后之览者真的是有感于斯文的。它不仅仅使兰亭集会成为文人雅士心向往之的盛会,不仅仅使此书法作品成为人人心向往之的书坛圣品,更给人留下了对于人生对于宇宙的哲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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