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仆本江上客,牵迹在方内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剑鸿         时间:2020-01-14         点击量2754


  五月的长安,皇城巍峨,街市繁华,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唐朝的阳光澄净而耀眼。宫墙、高塔、街道、白马、纵横的车辇,流动的人群,都蒙着一层淡淡光晕,仿佛某种虚幻的存在。繁茂的枝叶簇拥着挤出院墙,在风中轻舞,招摇着太平盛世的堂皇,也招摇着院落主人的得意和荣宠。
  这一切,在年轻的诗人眼里,犹如一把尖刀,绞得内心隐隐生痛。
  他没有想到,命运的捉弄,生命的疼痛,竟来得如此汹涌。
  这一年,是公元668年。大唐朝廷酝酿已久的辽东征战捷报频传,举国上下人心振奋,上至权贵卿相,下至庶民百姓,每个人内心似乎都涌动着一股激流。王师凯旋,天下太平,玉宇澄清,从来都是这个古老国度亿万黎民的心愿。文人士子们更是多了几分怀想,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跻身朝堂,成就功名。就在此时,踌躇满志的诗人却要被迫离开帝京,离开这座无数人梦想的都市。
  不见长安使人愁。带着愁苦离开的诗人,选择了遥远艰险的巴蜀之地。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线。皇帝在盛怒之下将他逐出沛王府,是否同时发出了将其贬往巴蜀的敕命,没有明确的记载。我宁愿相信,这是诗人突遭挫折后的一种自我放逐。因为山水路途的艰险,也许能冲刷仕途受挫所形成的郁结。因为在蜀州,有他的天涯知己杜少府。事实证明,巴蜀之行没有令他失望,一个多月的行程里,所到之处万物峥嵘、山川如歌。奇峰峻壑托起了诗人胸中的失落,江河怒涛冲刷了心中的苦闷,诗人一路诗性大发。博大神奇的自然,为他参照出了人生的卑微和无奈。饱览了自然奇观的年轻诗人,心中不禁充满了江湖之思,他感叹道:山川之感召多矣,余能无情哉?果真是流水有方能出世,青山如药可轻身,敏感而多才的诗人,在自然世界里找到了安慰。
  诗人的名字,叫王勃,朋友们喜欢直呼其字,子安兄。
  二
  在长安,王勃是家喻户晓的名人,王府侍读,少年才俊,意气风流,慷慨于君侯之列,一时羡煞多少文人。
  这不仅仅因为他的家世。作为豪门望族的子弟,王勃显然以自己的出身为荣,世代书香门第,英才辈出,“以儒辅仁,述作存者八代矣”。王勃的祖父王通,是一代大儒,“文中子”的名号和功绩,直追先秦诸子。叔祖王绩也是享誉四方的诗人,一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盛传一时。王家的祖先们“立经陈训,删书定礼,扬魁梧之风,树清白之业,使吾徒子孙有所取也。”
  想起先人,王勃是自豪的。
  更重要的是,被服家业,沾濡庭训的王勃,经过二十多年的切磋琢磨,战兢惕厉,已经熟读经史,三教兼修,诗词歌赋皆有造诣,很小就有神童之名。十四岁的时候,王勃借太常伯刘祥道巡行风俗之机,大胆上书,洋洋洒洒,慨然自陈,“勃者,眇小之一书生耳,曾无击钟鼎食之荣,非有南邻北阁之援。山野悖其心迹,烟雾养其神爽。未尝降身摧气,逡巡於列相之门;窃誉干时,匍匐於群公之室。所以慷慨於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王勃的气,是读书人所善养的傲气,是自信人生而自由的不羁之气,是对未来充满期许的牛犊之气,也是纸上屠龙的书生气。气,成就了王勃,也让他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无疑,刘祥道成了王勃的伯乐。通过他的表荐,王勃顺利地成为“朝散郎”,尽管这个郞官不理政事,但由此获得了走向仕途的阶梯,便意味着前程似锦。那时的王勃,在外人看来,才气运气都有了。就是王勃本人,也是一副年少得志的口吻:“仆生三十祀,有志十数年。上策做神仙,下策得富贵。”
  这其实只是王勃的一种自况,以其当时的人生履历和心迹流露来看,未必真心,比起“做神仙”来,“图富贵”的所谓下策,可能在他心中位置更高。做神仙,是需要超尘风骨的。这样的风骨,必经风雨,才能练成。
  三
  春风得意的王勃,还没练成这种风骨。只不过,“常学仙经,博涉道记”的他,隐隐感到自身的耿介之气,有难容于世的一面。所以,他为自己预设了一条后路,那就是,一旦功名难就,则“拂衣于东海之东,高枕于北山之北”,像先人王通、王绩那样,辞官归乡,做神仙之隐。
  读书人的悲哀,就在于此:一方面,秉持学而优则仕的儒家思想,期待“内圣外王”,以自己的正心诚意修身,走向治国平天下的价值顶端,以此参与历史,获得历史存在感。而另一方面,在走向那个叫政治的舞台的同时,又不得委身屈就,放低姿态,乃至接受他人对灵魂的羞辱,甚而不能忍受而走向与流俗的对立。由此,文人学子都自觉怀才不遇,王勃也逃不出这个怪圈。
  当了“朝散郎”的王勃,整天给皇帝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弄得他不胜其烦。幸好沛王李贤让他进入王府当了侍读。虽然照样不理政事,但和年轻的王爷呆在一起,起码不必整天绷着个脸,当然也更好玩了。令王勃没有想到的是,玩,原来也有限度,玩,也会玩出危险。事件的起因,是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两个王爷的一场斗鸡游戏,沛王的鸡这次表现比较勇武,可能把英王的鸡啄得一地鸡毛,李贤胜利之余,很是高兴,令王勃作一篇檄文。王勃欣然领命,同时没有忘记抓住机会显示自己的才华,认认真真走了一回过场,恶搞了一篇《檄英王鸡》,在文中,王勃词锋逼人,“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浓烈的战斗气息,诙谐的游戏手笔,不脱少年人的顽皮心性。
  明眼人都看的出,这是一篇游戏之作。但是,深谙天子之术的高宗,非常清楚自己的老子是怎样杀死两个兄弟而获得皇位的,也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诸多兄弟之间被老子看重的。于是,这样一篇游戏之作,成了挑拨离间的证据。王勃的履历实在太简单了,想法实在太单纯了,根本无法理解伴君如伴虎的险恶,还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就被逐出王府,永不叙用。
  在听闻敕令的那一刻,王勃目瞪口呆,恍若隔世。这正应他在《春思赋》中想起的一句古话;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不其悲乎!原来,一切景语皆心语。即使王勃有万千不甘和留恋,他终是离开了长安。
  四
  离开长安,王勃走向了山水的深处,也走向了人生的深处。
  在巴蜀之地,在和友人宴游畅饮、高谈胸怀的过程中,王勃看到了更远的人生,获得了更开阔的眼界。通过对长安斗鸡檄文事件的反思,王勃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在这一时期的诗赋之中,诗人流露了更多关于现实人生的思考。此时,他虽然常有“他乡山水,只令人悲”、“静言遐思,中心是愧”的沮丧心情,却也有了“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的闲适。有了“芳郊花柳遍,何处不宜春”的情怀,有了“幽桂一丛,赏古人之明月;长松百尺,对君子之清风”的豪放。年轻就是资本,才二十多岁的王勃,还不甘心。与祖父王通、叔祖王绩比起来,自己根本就不算拼搏过,还不具备退隐田园的资格。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还”、“永洁已于邱壑,长寄心于君王”。他在等待机会。机会终于来了。673年,对医药颇有研究的王勃,听说虢州有很多药草,在友人的帮助下,谋得了虢州参军之职。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参军,却是又一个崭新的开始。
  其实,若是想保住自己的官职,走上官场金字塔的上层,就必须放弃一些东西。比如,傲气,比如,清高。就必须学会一些东西,比如,言不由衷的机心,皮笑肉不笑的逢迎。那些步步高升的人,都是在一步步前进,一步步丢弃作为文人的傲气。王勃不懂,或许说他不愿懂。当时负责官员典选的吏部侍郎裴行俭,以熟练的官场智慧和作为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犀利眼光。对初唐四杰有一个总体评价,“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深谙官场之道的裴行俭,认为王勃等人“浮躁浅露”,政治上很不成熟,虽有文艺,却无器识,成不了大器。杨炯这个人还稳当点,做个县长差不多,其他几个,能得好死就已经是万幸了。王勃的命运,不幸被他言中。重新上任后不久,王勃便又因擅杀官奴而被判死刑,幸好遇到大赦,才免一死。但是官职没了,父亲也受到牵连,被贬为交趾县令。
  天纵英才,命运因此无常。
  对于王勃来说,做不了官不要紧,成不了名也无所谓,但是有辱家门,累得年老的父亲远走海外,确是一个致命打击。在《上百里昌言疏》里,王勃沉痛地写到:辱亲可谓深矣!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复何面目以谈天下之事哉?又说自己“割万恨于生涯”。他再次反省:“宇宙之容我多矣!造化之资我厚矣!何必处华池之内,而求稻粱之恩哉?”这一次的打击,王勃彻底断绝了仕途之念,第二年朝廷恢复了他的原职,但王勃坚辞不受,弃官东归。从此效法先祖,专心著书立说。唯一的心愿,就是到交趾去看望年迈的父亲。
  一个春天的早晨,王勃从老家龙门起程,开始他的江上客旅。
  这一走,中华文化史上留下了光照千古的《滕王阁序》。
  这一走,诗人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五
  王勃经过洛阳、扬州、江宁,到了洪州。洪州就是今天的南昌。笔者在最为卑微最为狂妄的年龄,曾经在此生活两年。
  王勃到南昌的时候,时维九月,序属中秋,刚好碰上新修的滕王阁落成,王勃应邀参加了庆祝宴会。《唐才子传》以传奇手法记载了宴会上的一幕:“时都督阎公新修滕王阁成,九月九日大会宾客,将令其婿作记,以夸盛事。勃至入谒,帅知其才,因请为之。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令满座大惊的,就是那篇流传千古《滕王阁序》。“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被人生风雨洗尽铅华的文字,让诗人的感情基调变得深沉而深刻,更有卓然大气的沧桑感和穿透力。经过忧患的诗人,笔触所指,千年之后,仍能震动人心。行文若此,王勃神仙风骨才真正算练成了。
  “林壑清其顾盼,风云荡其怀抱。”正当王勃走向生命的开阔之处,正当王勃在与惨淡人生的正视中获得救赎之际,却意外溺水死于南海,留下一部千古绝唱供后人赞叹不已。这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没有滕王阁宴会的经历,就没有这样的千古绝唱,没有这样的千古绝唱,滕王阁就不值一提。隐藏在千古绝唱之后的,是千古的悲哀。这种悲哀,让我想起王勃的《忽梦游仙》:
  仆本江上客,牵迹在方内。寤寐霄汉间,居然有灵对。
  翕尔登霞首,依然蹑云背。电策驱龙光,烟途俨鸾态。
  乘月披金帔,连星解琼佩。浮识俄易归,真游邈难再。
  寥廓沉遐想,周遑奉遗诲。流俗非我乡,何当释尘昧。
  不管这是王勃对于自己真实梦境的描述,还是纯属艺术性的构想,都说明王勃天生神仙风骨,只是这样的风骨,牵迹在方内的时间太短,境遇太离奇,让他未到而立之年就离开世界。设若王勃不死,当真能做了神仙,常立于晚霞之巅,乘云驾月,远离流俗,飘渺形迹,让世人难寻。做了神仙的王勃之死,当是另一种情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今回向菩提,一心归命圆寂”。
      可惜,心中的境界刚刚生发,生命却已黯然退场。大唐的天空,炫目的光芒过后,一颗流星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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