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东坡《放鹤亭记》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拈花微笑         时间:2020-03-06         点击量2805

  连日来高温,又奔波之事特多,到了夜间,竟也失眠了起来,辗转反侧实在煎熬,索性坐在窗下读书。

  古人读书讲究环境和心境,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 “红袖添香”不是寒酸如我所能讲的派头,然窗前夜读书的确是一种享受,心如秋水般澄澈,书页之间的安宁气氛也令人沉心屏息。

  读的是《眉山三苏》。此书收录了苏洵、苏轼及苏辙父子三人的作品,其中又以苏轼文章见多。苏轼的文章我一向极爱,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年青时的语多怨刺,壮年时的感伤顿悟,老年时的洗练苍劲,无不令我无限神往。

  恰好翻到的是《放鹤亭记》。此文许多年前早就熟读,然再次翻起时,其气势纵横、自然清畅,仍是令我惊叹。

  宋神宗九年,即公元一零七六年,苏轼任徐州知府,与隐士张天骥交游密切。神宗十年,张天骥于徐州云龙山东山建亭,因自驯二鹤出入山中经过此亭,故名“放鹤亭”,神宗十一年,苏轼作《放鹤亭记》。

  张天骥,便是文中所述的云龙山人张君,因在云龙山隐居,自称云龙山居士。文章一开始,苏轼叙亭记鹤,交待建亭名亭的经过,头绪纷繁而错落有致,铺陈敷衍却重点突出,最喜苏轼对放鹤亭周边环境及四季景色变幻的一段浓墨重彩描绘——“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每每读来,都觉琅琅上口,犹如进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这样避世离俗的环境自然受高人隐士青睐,张天骥便是在这里修心养性,他驯养了两只仙鹤,“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好,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鹤虽为人养,却可与人一般随心所欲、纵其所好,或停或飞,或展翅或翻飞。寥寥几笔,是写鹤的飘逸脱俗,还是苏轼流露对张天骥清闲放旷的隐居生活的由衷崇尚?

  然其实,苏轼在徐州,也是饱享隐居之乐。据载,苏轼在徐州二年任太守期间,常带着宾客、僚吏甚至歌伎到放鹤亭饮酒。张天骥“提壶劝酒”,也“惯作酒伴”。苏轼屡次大醉,他曾在诗中写:“万木锁云龙,天留于戴公。路迷向山背,人在滇西东。荠麦余春雪,樱桃落晚风。入城都不记,归路醉眼中”。此诗不仅是云龙山美妙景色的写照,亦可窥见二人在此高谈畅饮时心情之怡然。

  《放鹤亭记》二段中的议鹤说酒,更是其乐无穷。先是就鹤说史,引《易经》、《诗经》所言进而对比言志:鹤乃冰清玉洁、超凡脱俗之物,古人把鹤比作贤人君子,而贤人君子亦都“狎而玩之”,不仅以娱遣兴,又可修身养性。然“南面之君”却不可享受此等乐趣,不但如此,“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可见,南面为君之乐不及隐遁之乐。

  又就酒说史,与鹤雷同,纵酒狂歌历受隐士所好,然周公、卫武公等都认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迷惑心意、败坏名誉、扰乱事务都乃好酒贪杯之罪,其罪莫大焉!可是“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再次证明,南面为君之乐确实不及隐遁之乐。我相信谈论至此,苏轼与张天骥,必扶杯推盏,相视大笑。

  而我每每读起,也不禁心生羡慕,羡慕的,是这样闲云野鹤般逍遥生活,还有这样可推心置腹的朋友,无事不论,无话不谈,惺惺相惜,心心相映。

  曾有人问我这世上最愉悦的事情是什么,我回答:和相爱的人去西藏,朝圣的路上,狂风卷起漫漫黄沙。遗憾的是,这样的人太难碰到,即若碰上,世俗牵牵绊绊,也并不一定能朝夕到老,故由爱生痴、生嗔生怨。人生苦短,知己难求,但倘能像苏轼与张天骥这样避开尘世喧闹,与深山涧林中不问魏晋,只谈论一段雅趣,谈到眉飞色舞纵酒高歌又或是抚桌大笑,周旁山色葱笼,青青碧竹正拔节地成长,也应是乐趣无上。更何况还可共唱鹤飞去兮鹤归兮,又是何等自在,什么南面之君、官场仕途,不如提壶劝饮、一杯浊酒共畅怀。

  年少时,每每想到放鹤招鹤之歌,都抑制不住激动,林间小道亦或是喧闹人群中,总忍不住大声背诵起来,“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收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

  而世间可真有这样双栖双飞的两只鹤吗?终日于涧谷之间,啄苍苔而履白石。而又或者说,有这样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又正好有这样的知己,黄冠而草屦,葛衣而鼓琴?倘若如此,又岂只西山不可久留,又岂只南面为君索然无味,如果可以,什么繁丽浮华、名利功劳不可抛却?

  苏轼是真正的大家手笔,轻描淡写中,语言精粹,无一赘字可剔,又铺陈道理、意境幽深,隐居之乐,写得妙趣横生,摇曳生姿。放鹤亭原本并非名胜,却因了这篇文章,也同时流传下来,引无数人前往观赏。

  又书有载,元佑四年,即公元一零八九年,苏轼任杭州太守,张天骥不远千里前去看望,此时两人阔别已十二年。正应夫子所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苏轼热情款待老友住了十天,才相互赠诗话别。

  我一直猜测苏轼与张天骥二人相见时的模样,年少时我总想大概两人会抱肩大笑,然后于数十个有月或无月的夜晚大醉,畅谈云龙山的那段年月。而现在,我以为,荒陌的岁月尽头,故友敲门来,鹤也飞倦,只不过相视淡淡地微笑,抖落一身的尘埃。

  这样想着,不觉也轻轻一笑,窗外天色渐明,有风吹过,瑟瑟作响,是微凉的指尖滑过书扉,清凉落于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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