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心灵之月的守夜人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剑鸿         时间:2020-06-11         点击量4162

  一

   寂静的濮水澄澈见底,微波荡漾。秋风萦怀,从极远处捎来一缕天地之间的清香,给人意出尘外的怀想。

   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独自垂钓的庄子或许正陷入一段沉思和想象:鱼儿们多快乐啊,人要是变成一条鱼,遨游于碧波之中,出入于江海之外,逍遥自在,那该多好!远处,有两个影子跑了过来,满脸灰尘、疲惫至极的样子。他们的到来,打破了庄子的遐思,恭敬的话语中流露出楚威王的诚意:

   “愿以境内累矣!”

   话说得客气、委婉,对于那些只知道攻城略地、打打杀杀、追名逐利的权贵来说,已算屈尊降贵、礼贤下士了。这楚威王倒很有个性,大概也知道庄子的脾气,特别交代手下用了一个“累”字。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料到,有一些士,能够视功名如粪土,有一些人,并不愿意充当为人所役的棋子。

   庄子呢,“持竿不顾”!

   一面是心照秋水的宁静,远离名利场、是非窝的自在之身;一面是身负王命,恭敬不怠、颠沛以之的两个大臣。到底是走向喧嚣扰攘的世界,陷入治国理政,荣华富贵的虚幻,还是继续穷困潦倒,保持个性的独立,走向一个人的逍遥?庄子似乎对自己很了解,对世事看得也很通透。孔子、孟子们疲于奔波,能够全身而退教育讲学姑且不说,而韩非、屈原、商鞅之流,确是没有好结果的。庄子所服膺的是“无为”的老子,所以他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将选项推给了对方:

   “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两个大臣站到神龟的立场,选择了后者。

   这样的回答正中庄子下怀,于是他说,那好,你们去吧,我宁愿像乌龟一样,拖着尾巴在泥水中活着。

   二

   《庄子•秋水》中所记载的这样一则小故事,一度给我很大的想象空间。潦倒的庄子,不经意之间,就推掉了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是什么让他作出这样的选择?

   “吾将曳尾于涂中。”

   看似简单的拒绝,却显示了个性的锋利和人格的坚守。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也许每个人都有过梦想,梦想冲出枷锁,倚剑江湖,游走天下,杀出一条血路,开拓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然后随心所欲地种上自己喜欢的花草,以此作为在这个世界留下的印记。然而,生命短促,现实残酷,很多人周游一圈,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点,甚至退守独孤和彷徨。曾经的狂妄与冲动,厮杀和角逐,不但没有增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反而消耗了激情,损伤了心智,积攒了失望。猛回头间,竟觉从未细心对视过自己,忽略了太多的天地静美。逝水的光阴中,唯照见一具伤痕累累的空壳。

   “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

   风云与剑,花草和书,或许都意味着行走的美丽,但庄子宁愿选择后者,远离战车与权斧,斗争与角逐。有人说,庄子是不战而退。我倒认为未必尽然。也许他战了,只是没有全力以赴地去战,执迷不悟地去战,因为他醒得早,看得远,悟得透。

   庄子的选择,有他自己深刻的理由。“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生命短暂如斯,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自在中沉静的自我观照?“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江湖多风波,走进险恶的人心,有什么益处呢,不如退而全身,相忘于江湖;“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悲欢都是人们自找的,要想不让它们侵扰心灵,随遇而安最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这才是生命的本色。更为根本的,庄周似乎看到了个性与社会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的必然性,也似乎悲观地认识到,在这场冲突和厮杀中,失败的只能是作为个体存在的脆弱灵魂。于是,他试图避开冷酷现实的锋芒。

   在这种迂回和回避中,庄子第一次发出了“热爱生命”的呼喊,深切关注到了个体存在的意义,并将个人真实的生命感受摆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前,为这个民族的个体精神解放开辟了路途。

   三

   也许,在庄子看来,这个世界太迷乱了,太疯狂了,到处充满歧途和陷阱,弥漫诱惑和茫然。于此,世人却毫无所觉,或者有所觉但仍然像迷途羔羊一样,追逐着、争抢着、欢呼着,赢者欢欣、败者溃退,生而得意,死而哀鸣。人们为了虚幻的尘世名利蝇营狗苟,为了浮华的身外之物奔波劳碌,以致于身心俱疲,心无所安,生命清新的本真遭遇蒙蔽,自然静好的秩序面临破坏,世界也因此陷入一片黑暗浑浊。

   说到底,生命一开始,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泥潭。

   难道不是吗?“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无论是为了名利、为了家国天下、还是为了所谓理想,人们忙忙碌碌,奋斗不息,其实质都是在伤害生命自然的性情,将自己作了名利和梦想的殉葬。而且,越是聪明乖巧者,越是忙碌,越是忧虑。反而那些无欲无求的人,保有着生命的本然状态。那些忧国忧民的所谓仁人志士,自以为高蹈负责,举目远望而生忧患之心,又失却了多少生命的自由和乐趣呢?这不正是“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吗?

   人,这个狂妄而卑微的物种,“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可怜的人类,自呱呱坠地,便在物质所构成的世界里迷失了自己,成为“物”的奴隶,一生劳碌奔波,心为形役,过眼的繁华如梦,作为血肉之躯的存在,谁见过真正的成功者呢?最终,一切都会随着肉身的陨亡而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人的一生始终执迷身外之物,还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生命又是如此有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认知却是无限的。想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认知,怎么能够?不唯是认知,一切源于外物的追求,难道不都是如此。况且,“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正是因为有了名利和智慧的存在,才造成人们相互倾轧、相互斗争,它们都是扼杀生命的凶器。

   关键的问题是,“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我们的一切,无不在这个荒诞世界的网罗中,天下有道,或许可以成就事业;天下无道,连圣人也只能保全生命。在充满战火与硝烟、离乱和无常的时代,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避开刑戮。幸福不过像羽毛那样轻,不知怎样才可以去承受;祸患却重得像大地一样,不知怎样才能避免。

   在庄子的眼里,人的枷锁太重了,生命太脆弱了,苦难太深重了,心灵的月亮太暗淡了。所以他要摆脱,摆脱世界对于人性的异化,摆脱人与人相互戕害的自然本性。

   然而,出路在哪里?

   四

   庄子太爱这个短促的生命了。因为爱得热烈,所以才恨得彻底;因为寄予的希望太多,所以失望也越多;因为太想获得至真至纯的生命感受,所以一切都愿抛弃。他以自己幻化无方的想象,借助神奇瑰丽的寓言,不断解构着常人眼中的世界,说了许多超脱、冷酷的话,实际上却深深透着对人生、生命的无限眷恋和爱护。我们只能说,这是心灵的挣扎。是个性的抗争。

   在生命的挣扎和抗争中,庄子洞见了掩藏在生命深处的大悲和大美,获得了一种自觉和反弹的力量。

   他抛开世俗理性的束缚,高举感性的大旗,从否定知识开始,否定了智慧,否定了贫富荣辱,否定了人与人的现世差别,否定了主观的努力,也否定了生死界限,在“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间,我们很难理解庄子究竟看到了怎样一个人生和世界的本相。他甚而进一步否定了人畜之别,认为人要学会“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只有与禽兽共同生存,与万物共同生长,大家都无知无欲,真实人性才能得以守住,从而实现生命的返璞归真,存养天性。就这样,庄子通过对动物性自然存在的描绘和张望,超脱了苦难世界和生死大关。

   或许,在庄子的意识中,只有先行否定世界的色彩,让花花绿绿变成黑白、纯黑或者纯白,甚至什么颜色也不存在,才能做到“忘乎物,忘乎天”,达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

   否定,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打破,打破生命的藩篱,打破生死的界限,意味着不再执着于生命不真实的表象,不再被外界的事物左右束缚,意味着苦难困顿从此像乌云拂过明月,被心灵的风吹散。打破了,方能见到生命的真空。庄子的真空是什么呢?是一种“吾丧我”的状态。在那里,一切被物欲束缚的小我、假我都被驱逐,只剩下一个循着宇宙天地自自然然的合乎规律和合乎目的性的真我,它就像一轮朗月,独照着碧蓝的生命夜空,与混沌朦胧的万物融为一体;在那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在那里,摒弃了一切尘垢滋扰的心灵,得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在那里,一个美丽的心魂可以自由地趋向“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的逍遥之境。

   这样看来,庄子所努力追求、塑造和树立的,乃是一种自然本真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具有独特的审美指向,让我们感到“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在这种美中,心灵达到“至乐”,凡人也成为“真人”。

   五

   历史的跨越,只是地球在宇宙间的瞬息转动而已。倏忽之间,地上的一切,都已沧海桑田。

   两千多年之后的今天,忙碌在星光照耀下一个小城深处的我,在奔波喘息之际,聚神凝思,努力想象着庄子的时代,尝试着翻开庄子的心灵扉页,去窥听一段尘封已久的心曲。也许,高悬在窗外的那轮明月,以及那些闪烁不定的星光,庄子也曾仰望过。比之庄子的时代,它们一点也不显得苍老。庄子所垂钓的濮水,是否由于水势起伏而改道了呢,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没有人愿意看到历史的倒退,在灰蒙蒙的时光后尘中,人类为文明进步付出的代价似乎是一种必然。在文明走向未来的过程中,被锻造的历史也在文明与道德、进步与剥削、物质与精神、欢乐与苦难的二律背反和严重冲突中进行。个体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和悲剧的存在。

   在这个意义上,庄子的言说,庄子对于理想生命状态和理想人格的追求,无非是一种非现实的空喊,其声音也已经过漫长的震颤、消散在茫茫的历史夜空中。于他个人而言,无论是濮水边的垂钓,还是为妻子的鼓盆而歌,抑或是关于蝴蝶的梦境,拖着尾巴在泥水中的生活,都可能仅仅在刹那间让他坐忘了生活的苦和悲。而更多真实的感受却留藏在恣意汪洋的文字中。或许,经过千百年的流变,庄子的思想,已经在与后世文化的混合中发生了方向性转折,并给这个民族逆来顺受、自欺欺人、得过且过的奴隶性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黑子并不掩盖太阳的光芒。庄子所赋予我们的那种对于生命美好的追求与向往,对于悲剧性矛盾的觉醒和反抗,仍然在每一个生命的故事中演绎着。

   鲍鹏山先生说,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的夜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

   在夜的深处,当清风拂动窗帘,目光闪转之间,我似乎看到这颗月亮依旧照临我的心头,看到了一个守护着心灵月亮的苍老的孤独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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