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看:玉楼银海超然台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一水         时间:2020-06-22         点击量2897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少时的一本很不起眼的古诗读物,繁体,最后一页有如上两句小诗,估计是那时不解做的点记。只见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注释:以道家的眼光“玉楼”是两肩,“银海”则是眼睛。

对于这首小诗,我自是耿耿于怀了十几年,因为没能随着东坡做个全程的跟读。今天偶然再见,若不做点笔记,自己都于心不忍了。

《雪后书北台壁》 苏轼

城头初日始翻鸦,陌上晴泥已没车。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

这是苏轼雪后游北台书壁所作。如果今人喜欢直译,就我所提出来的这两句当译为:“冰冻包围了玉楼,使楼中人寒冷难禁,良人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光茫在一片银海里摇晃,叫人眼花缭乱。”我当年怕也自然应是浅显着这样理解。

在熙宁七年(1074),作者正在密州。古时的密州也就是今日的山东诸城。对于这两句的发生地点和背景当是很好理解,只是深究起这两句来后人也有几种不同见解。大多数人苟同以王荆公为代表的认为用了道书的典故,也就是说“玉楼”是两肩,“银海”是眼睛。“起粟”则是用了赵飞燕“虽寒体无轸粟”(见《侯鲭录》)。《侯鲭录》又云:“东坡作《雪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后见荆公对东坡云:‘道家以两肩为玉楼,目为银海,是使此事否?’东坡进曰:‘惟荆公知此出处。’”

以此诗句做引说说诗人是如何“轻易”的就卷入的一场时政卖场。由此诗得知“东坡进曰‘惟荆公知此出处’”。我们还别以为东坡表扬了荆公便以为他们的关系很好。事实上,就在宋神宗熙宁四年的(1071),苏轼官至太常博士,摄开封府推官。当时正值王荆公推行新法,由于政见不同,他不但得罪了王荆公,也变相的得罪了神宗。之前东坡甚至对皇上说:“当今之势,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任人之失!其口出纳言,可不是已经有血口喷皇上之嫌疑。神宗自是不高兴了。此后数年苏轼不得不出任地方官职,开始为杭州通判,后来先后出任密州、徐州和湖州知州。

到是苏知州的文学素养,他承认和认可王荆公的文学才华,真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的旷达就在这里。本诗的另一种认为“玉楼”、“银海”的实质都是在写实写景,如袁子才的《随园诗话》说,两者不过是“言雪之白,以‘银’、‘玉’字样衬托之,亦诗家常事”。此处从后一说。以玉楼衬托冰冻,以银海遇衬雪光,景象恢宏诡丽,确实符合大雪后的风光。“玉楼”还有一指是神仙的住处。相传唐代诗人李贺将死,昼见绯衣人传玉帝诏令,谓白玉楼成,召使作记,随卒。王涯《宫词》:“禁树无风正和暖,玉楼金殿晓光中。”便是指华丽的高楼了。当然这都是文学描写,以本诗的背景,在对雪的吟咏上我还是赞同道家称肩为玉楼之说的。《石林诗话》关于雪的描写云:“诗禁体物语,此学诗者,类能言之。苏子瞻:‘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超然飞动,何害其言玉楼银海。

说苏轼此时有记叙散文《超然台记》留下墨迹,其态度很是跟老庄的物我两忘之逍遥论调接近。我自以为此散文篇什是我们后人读苏轼和了解苏轼最为可靠的一段文字途径,因此一直以来比较感触。现不妨摘录一段以说明问题。他说: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疏,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也正是这个时候,苏轼的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为了能够更好的诠释苏轼的这篇记叙,还有如下小诗作点缀:

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

五更晓色来虚幌,半夜寒声落画檐。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

看起来我们的苏知州还确是(与客)登(超然台)览后,真有“凡物皆有可观”至“吾安往而不乐”的“放意肆志”之乐呢。然,事实果真如此么?

无奈,人生的凄凉不尽言。我们读一个历史人物需要很多资料的供给。特别是读如东坡这样有文学造诣和政治主张的历史人物。请看他孤身一人抵达密州之后,为什么是以满怀哀伤地想起了亡妻王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难怪后人有把这首词跟东坡动荡的命运以及仕途不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怎么来看待如上一文一词自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但是能否看出东坡因入世从政之狂被压抑而生的怨就需要你的灵犀了。山不转水转,既然国家不用,就履行诗人的责任何妨?他狂劲一上来,就在密州城西的城墙上建了一座城楼,并给这个城楼起了个名字叫“超然台”。之后,他以此超然台为物象,做释放心中块垒的法宝。也才有我们后人能够以欣赏的眼光看到他留存于世的诸多篇什。

古时的济南俯很人文。超然台就建在城西,而在800里外的济南府里,弟弟苏辙在那里任职,从济南再往西南800里就是他魂牵梦萦的汴梁城了。此后他日夜站在超然台上手搭凉棚向西张望。可是,综观如上,我们即读懂了一个文人的远大抱负,并也知道他悲悯的心里一点也不“超然”。这就是我写下此篇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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