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道何由之?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李兴文         时间:2020-06-28         点击量2485

  在文学艺术创作方面,宋朝最显著的成就是词,这是众所周知亦无异议的。但是,正由于宋词的成就太众所周知了,时间久了,说得久了,也就再无新意,就想关注一下别的。在“唐宋八大家”中,被叫得很响的散文,也有如雷贯耳的知名度。那么,宋朝的诗歌情况又怎么样呢?

   《宋诗选》是可以作为素材典型和参照范本的。

   程千帆、缪琨主编,1957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个出版年代首先让人值得玩味。此书的选编,不知道是代表着旧时代的学术思想和意识形态还是代表着新时代的学术思想和意识形态,但它的成书目的却是很清楚的。编者在“引言”中这样说道:“宋诗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像《全唐诗》那样的总集……在选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了主要的作家和重大的主题,也同时注意到了另外一些优秀作品。我们希望这本小书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大致能够体现出宋诗的重点和它的全貌。”很明显,编者是站在纯粹学术意义的立场上的,也是抱持着鲜明的学术目的来编纂选本的,并没有明显地偏向于某一种意识形态或某一些强硬说教,这在当时是极其难能可贵的,管中窥豹,可略见当时学术气氛的相对宽松自由和基本开明公正之一斑。“引言”的中间部分是编者对选本本身所选作家、作品的全面绍介和说明。“引言”的开头是这样说的:“在祖国诗歌史上,宋代的七言诗是继承了它以前的优秀遗产,特别是唐诗的遗产,而加以创造性的发展的。就文学样式说,人们往往以“唐诗、宋词”并称;但这绝不意味着宋诗是可以忽视的。事实上,宋诗无论在质量上或数量上的成就,较之宋词,即使没有‘过之’,也绝无‘不及’。过去的批评家们都认为:八代、唐、宋是五七言诗的三个主要发展阶段。每一个阶段的作家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呈现了不同的、独立的创作特色。这一论点,在今天看来仍然是正确的。在学习古典诗歌时,对于这一部分作品,我们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对一个略知那个时代的读者来说,这样的思想方法和思想过程让人感到很欣慰,起码,这样的说法没有歪曲事实,更没有歪曲历史,特别是没有歪曲文学史,直至今天,这种公正的、负责任的措辞依然是令人大受鼓舞也让人尊敬的。

   道理很简单,古籍选本往往带着选编者所处时代的意识形态或者学术倾向的烙印的。然而,这样的推论里面不免又有悖论的产生:秉持着现代或者当代学术趣味和意识规范的人为古代人的作品选编诗文集,明显带着“新瓶旧酒”的嫌疑和“郑人买履”的滑稽,往往具有“请古人出来帮腔”的味道,也有“唯古语是听”的无奈——这都是臆想,所幸该书编者的“引言”已经声明要旨和大义,欲得其中真味,非阅读全书则不可尽知其详情也。

   读完之后,一种感觉渐渐清晰,那就是,整个宋朝或者宋朝的士人们都是极善于说理的,也才恍然大悟,一直为人们所称道和尊奉的苏轼的《题西林壁》的确应该算作这一方面的楷模。一个长于说理的文学思潮自然而然地让人想到宋朝的周敦颐、“朱熹”和“二程”。周敦颐是宋朝理学的始创者,“二程”是宋朝理学的“开源”宗师,“朱熹”为“引流”大师,经过他们的前呼后应和一唱一和,整个宋朝的学术文化天空就布满了理学的烟云。受此大气候和大环境的影响,整个宋代文人士子们的创作就表现出强烈的理学精神,也形成了浓厚的说理风气。

   哲学是众学之灵魂,宋代的理学直接归属其中,宋代的理学是中国式的政治哲学,也是中国式的精神哲学,它的人类学根基是古老而漫长的农耕文明时代的农耕民族,它的思想基础是农耕民族的农本思想(而非商业思想或者宗教思想),它的心理学基础是“天人合一”、它的伦理道德基础是“君权神授”、它的生命观依据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方面,宋代理学的文化价值观直接建立在儒学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它又有意忽略以道家思想为基础的人的生命价值观。宋朝理学是对处于主导地位的儒学的内容注解和思想扩展,并且一度成为整个宋朝的意识形态的主要构件。那么,在这种氛围中运用而生、而发展的文学体裁——诗歌,自然要因袭理学的衣钵,文人的诗文创作当然要循规蹈矩如法炮制。

   当然,事情总不是绝对的,“大趋势”,“主流”,“大气候”占据主导地位,却不能完全排拒“主旋律”之外的“插曲”,亦不乏与“和谐音程”并行的“不和谐音程”。比如宋初的梅尧臣、苏舜钦等人的诗作就很少有空乏干涩的说理,而多有唐代杜甫那种浩然的批判现实主义诗风。宋室南渡之际也有李清照那样典型的婉约主义(后期又有了明显的颓废主义),只可惜,虽然也尊称李易安为诗人,但她的实际作为和主要文学成就在词作方面,因而,也只能(最好)将其放置在“词”和“词人”的范畴中去讨论。

   就艺术本质属性来说,韩愈的“文以明道”也罢,宋周敦颐的“文以载道”也罢,以及白居易坚持的“补察时政”、“泄导人情”、“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也罢,总在强调文学作品的功用性和目的性,这原本是没有错的。但是,由于以上说法强调“道”的重要性以及不可动摇性,就使得文学艺术及其作品成了“道”的附庸、奴仆,或者文人实际上就成了这些“卫道者”,这个问题一直都是需要重新商榷的,原因在于“道”的含义的不确切性和片面性特征,从文学艺术的本质上说,“文学是人学”的观点颇合众意,但要区分清楚的是,文学不是“女佣”学,也不是“男仆”学,虽然女佣和男仆都是人。

   艺术的目的性这一点是首先需要肯定的,但不甚明确的是“道”这个目的概念的具体内涵和外延,这似乎是又一个浩如烟海的话题。如果姑且承认艺术目的的客观性与合理性,那么,它一定同时具有时代性、阶级性、对象性、主体性等特征,没有绝对,也没有永恒,它也同时具备时空特征。比如同为唐朝诗人,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具体目的又在哪里呢?概括起来说其中仍然有“道”,但又不是“文以明道”和“文以载道”中的“道”,而仅仅指的是客观的自然存在景物和人的即时心境,是高度的主客合一,物我相容,也就是人的基本天性——闲适、空灵、愉悦自在的生命感觉。具体说来,王维诗中的“道”是自然之道和人性之道,诗句一方面表现的是形式美学意义上的自然景色,另一方面表现的是观念意识意义上的情感愉悦,是物质性的肉体舒适和精神型的疏放酣畅,是人的生命的欢愉感受在自然物象中找到的恰切的对应,是禅境的空灵和道家的超脱。在王维那里,如果诗、文有“道”可“载”或者有“道”可“明”,那么,他的“道”的内容本身已经回归到了自然对象和人性对象之中。

   再说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载”之“道”是显而易见的,诗作的整体情绪和精神动向皆在呼唤社会公平,在呼唤人性道德,批判现实主义的主要目的或功用在于揭露社会不公平现象以及人性的丑恶,反之则是讴歌善美人性和社会道义以及社会公平与和谐。

   回到宋朝。以苏轼的《题西林壁》为例的说理诗歌无疑会让人感受到清晰的条理性和严密的逻辑性,这些特性让人内心明智的同时也让人享受到人类智慧、人类理性、人的认知能力所带来的愉悦感觉,但是文艺美学的范畴并不局限在“愉悦”一方面,除此之外还有“爱”、“感动”、“认同”等。“爱”的心理特征是很复杂的,但其基本特征是“认同”、“欣赏”与“接纳”以及“被接纳”,“爱”的行为的目的是“奉献”、“牺牲”、“同化”,从而达到最高程度的相融境界,也就是“被接纳”,“爱”的整个心理过程很悲壮,因而,“爱”的真正动机和真正目的是具有悲剧色彩的,由“爱”而“美”的过程是一个凄美的过程。“感动”的结果很可能是使得受感动一方获得力量或者产生力量感觉,也可能是一种价值的认同,是道德的肯定(实际上已经上升到了逻辑意义上的判断)。“认同”的心理背景和心理活动结果也有可能是产生“归属感”和“安全感”以及价值的同化和相容。总之,同时具备逻辑的、伦理的、心理的、社会的、道德的等等。

   宋诗里面也有批判现实主义的东西,比如范仲淹的《江上渔者》,梅尧臣的《田家语》,他们显然继承了前朝杜甫的激愤不公时世的民主精神和道义精神,其中包含着厚重的精神领域里的“阶级斗争”的成分。若如考虑到《宋诗选》编者所处的具体时代,当然完全可以附会当时社会大力宣示的“反封建”、“反剥削”、“反压迫”的精神需要而历数封建主义社会制度的种种罪恶。但是,编者并没有将这一意识形态夸大和绝对化,他只是出于对整个宋朝不同时期较有代表性的诗人及其诗作进行相对客观和基本合理的遴选和罗列,并以较为公正的“文化”面目面对世人,这一点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宋诗选》本身所列举诗人与作品的丰富性和全面性便是很好的证明。

   除了一定数量的批判现实主义的诗歌作品外,数量较为庞大的就是所谓的“说理诗歌”。如前所述,这是整个宋朝社会意识所决定的。如同唐朝文人心怀建功立业、一展鸿图、张扬个性人生的远大理想、追求人生价值的做法一样,拘谨内敛、相对保守的宋朝已经丧失了大唐风范而趋向于纯粹精神性的文化创造活动,最明显、最重要的当然是理学的诞生和发展,在此情况下,出现大量说理性的诗作也就不是怪事。

   不过,宋诗,或者《宋诗选》中表现出来的缺陷仍然是很明显的,虽然这些所谓的“缺陷”的说法也无可避免地带着当代人的文化价值观和道德价值观的——宋代诗歌显然丢失了大唐气韵中深入人性关注人的本体状态、关照人的生命意义、注重人的情感愉悦、以及从宇宙论的角度审视人的生命的科学精神(而很少有宿命观方面的东西)的做法。我们在唐诗中随处可见诗人们如何细致入微地表达人的内心情感的诗作,也能明显地看到极其浓厚的人的生命本体意识,宋诗中却很少,在这一点上,唐诗明显继承了中国文学史上“建安文学”的人文主义精神,更有“六朝”时期高度关怀人自身的命运,寻求生命本体价值和意义哲性思考的风范,也不乏具有禅境韵致的情趣小品和具有诙谐意味的愉悦篇什。如果说唐诗把诗歌的创作的主要方向对准了人自身,那么,宋诗多把创作方向对准了观念意义的社会现状和社会意识形态。唐朝诗人中,如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李白的《行路难》、《将进酒》,《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张继的《枫桥夜泊》,杜牧的《山行》,以及王维的《渭城曲》,李商隐的《锦瑟》,王昌龄的《闺怨》等等,简直不胜枚举,这些诗篇无不闪现着明亮的人性光芒,读来无不让人感到人的生命和生活的真切生动和可歌可泣,带给人心灵上的愉悦感觉和幸福感受是那么的深刻而久远。试比较北宋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和唐代王昌龄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表面上看,这些诗句都在表达人物的内心感受,但秦诗意象含糊,“梦”和“怨”在读者心目中仍然是无法通透起来的含糊意象,诗人描写的重点似乎也不是“梦”和“怨”,“梦”和“怨”仅仅是依托或媒介,诗人真正的意图是要表达这些的,但实际功效适得其反,因其仍然属于未知或不可知的意象,读者的注意力大多停留在“无边丝雨”和“自在飞花”上。王昌龄的诗就有所不同,诗中人物的心理活动十分具体而形象,“陌头杨柳色”这一生动春景是人物的心理发生复杂活动的环境基础和具体的心理诱因,“悔叫夫婿觅封侯”是诗中人物思念情感的间接表露,却已经跃然纸上、入木三分:人生的基本幸福感觉和恒常生活状态远胜于建功封侯而使亲人远隔千里,读者的赏读没有“死角”和“盲区”,读者心理产生的审美愉悦是丰满而充盈的,是能够直接呼唤起读者心灵共鸣的,让人的生命意识和爱的情绪站立到生活的前台,直截了当,惊心动魄,但又不失含蓄气度和雅致的文采。

   再比较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和宋朝诗人陈与义的“一时花带泪,万里客凭栏”,这两人诗作的基本区别是显而易见的,《枫桥夜泊》让漂泊在外的人瞬间的隔离感觉、思亲苦痛和流浪状态的无依无靠感受因为真切生动而凸显在诗人眼前,自己超近距离地审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的陌生感觉和惊悚意识让诗人自己竟然很难接受,诗人对此表达得准确而到位,使这首诗因此成为千古名诗(句)。陈与义的《雨》中的诗句,前句以拟人手法描写雨后春花,但是,“花带泪”的人物形象特征极不鲜明,读者并不明白“花带泪”究竟代表人物的激动、幸福、快乐还是悲苦、愁怨还是委屈,读者似乎只能从中得到“春花带雨”的景色意象,而“万里客凭栏”更是含糊其辞的铺排而令人莫衷一是,到底是因为“花带泪”才“客凭栏”呢,还是因为“客凭栏”才“花带泪”呢?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十分模糊甚至互不相干。再说,前面两句之中缺乏严密的逻辑关系,特别是“凭栏”的意象显得极其晦涩,缺乏必要的情感基础交代和生活依据方面的铺垫和暗示,初读,有强烈的沧桑感和焦灼感,但一细品,则觉干涩晦暗,有形无质,有表无里,比起“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境界相去甚远。

   如再多看几位宋代诗人的作品,以上现象将更明显,欧阳修的《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开头这样写道:“寒鸦号荒林,山壁月倒挂,披衣起视夜,揽辔念行迈。”后面写到:“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拣汰……二子双凤凰,百鸟之佳瑞。云烟一翱翔,羽翮一摧铩。安得相从游,终日鸣哕哕。相问苦思之,对酒把新蟹。”诗歌的内容是品评和赞颂人物(苏舜钦和梅尧臣),当然是属于说理的。诸如陆游的《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更是如此,至多添加一些感叹情愫和抒情笔调而已。

   宋诗的艺术性远逊于宋词,应该是不争的事实。非但如此,宋诗的艺术价值也远远不如“建安”文人们的作品,至于“六朝”时期的诗人们,把珍爱人的生命,关注人生命运,让人的本体性特征站立到人的整个精神活动的前台的做法,干涩晦暗地说理的宋诗更是不可望尘。中国古代的诗歌艺术,在唐朝创下了一个历史的高峰,但也在唐朝走完了它的光辉历程,粗略算来,诗歌的世界已经沉寂千年。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内容上,无论从风格上还是从手法上,无论是从诗歌的社会功用性特征上,还是从诗歌的自身美学规律上,学界,特别是中国的诗人们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至于新时期以来出现的“顾城”和“海子”两人的诗歌作品,是不是代表了中国诗歌创作的发展方向,这个问题还有待于作进一步探讨。我们不简单粗暴地否定诗歌的社会(意识形态方面)“功用性”,但也不过分夸大诗歌的“非功用性”的内在魅力而片面强调诗歌以及诗歌创作过程的主体因素的绝对性。同时,我们承认诗歌的艺术特征、艺术规律、艺术价值和写作目的本应该是多元的,并且,不同艺术特征之间是相互借鉴、兼收并蓄的,这些特征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也应该是平行共存的。批判现实主义要求诗歌创作要针砭时弊;现实主义要求诗歌创作准确地再现社会生活的本来面目和人的精神,更包括密切关注人性和人的生命;浪漫主义要求诗歌创作让人的审美意趣和生活理想实现升华;现代主义要求诗歌创作让人从技术密集和高度自动化的工业模式中完成人性回归,后现代主义要求诗歌创作关注人的生命和生命即时性的快乐、幸福而无需担当太多,这些都曾经是人的精神历程,我们在探求下一段路的时候,有必要也有可能对过去已经走过的路、对过去已经有过的心理方式、精神活动和行为目的进行选择性和改造性并举的“复兴”运动。无论何种做法,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人需要在陌生的世界中找寻和创造自己喜爱的生活构建自己感到幸福的人生,实现自己想要的人生价值,在不断动荡、频繁更替的社会变迁中求得人生应当具有的快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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