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看山了不同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梅边         时间:2020-11-24         点击量2372

元丰七年(1084年),苏东坡被贬黄州已过去五个年头,又被贬汝州。四月份离开黄州,过九江时游览了庐山,这是苏东坡第一次入庐山。

《东坡志林》有一篇日记式的随笔《记游庐山》,记下了这次游览。其后他也写下了记载更为详细的散文体《记游庐山》,但最能见出他这次游历心情写照的,还是他《志林》里的这篇。(见附文)

比如《前赤壁赋》,好则好矣,读这样的文章,读者感觉与作者终有一层隔。像读王勃的《滕王阁序》,就不如再读读《唐摭言》所记他的本事,感觉更亲切,更能走进他的文章。我读过苏东坡的诗《题西林壁》的,也略读了他那篇散文体的《记游庐山》,但直到读到这里,才觉如跟苏东坡游一般。

苏东坡文的好,自不必说。这篇文,小字简章,句句切心切肺。不好的文章,是纵万言搔不到痒处。这篇记,以记他的这次游览庐山的得诗为线。三首五言绝句的小诗,看出是随口而出,自己也没算到自己真正的文章里面去,而又通过这篇小文留存,多少也含有不舍之意。

由前面的诗作这次游览的情景上的铺垫,最妙的是他最后道出了那首赫赫有名的“不识庐山真面目”的诗,叫人心里猛然明亮起来,再回顾他前面的几首,值得咂摸的“味儿”就出来了。

当日苏东坡一路行来,和僧俗答话,一句“人人识故侯”,见出他虽在贬谪中,亦有的一份自得和旷达。随后又写出的“要识庐山面”,应是“不识庐山真面目”这一句欲出的前奏,这一句,预示着一首伟大的诗要出现了。

此次上山,他还带来一本陈令举的书《庐山记》,边走边读。陈令举是苏轼的朋友,这天来登庐山,有人让他带上了这本书。其中写到了唐代李白和徐凝写庐山瀑布的诗,这此刻苏轼读之,不觉笑了(注意,苏东坡是“不觉失笑”,这可是直觉的真实感受)。这笑当然不是好笑。笑什么呢?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大家都知道了,徐凝的《庐山瀑布》诗是: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

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苏轼不看好徐凝的这首诗,他笑了,随口吟道: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

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他笑,还不仅是认为它是“恶诗”,他笑有人把这首诗拔高了,竟拿它来和李白的诗比。又有传言:白乐天读了徐凝这首诗,评价“赛不得”;——却又有人说这是徐凝伪白乐天为自己粉饰的赞语。直到后来明人杨基还说:“李白雄豪妙绝诗,同与徐凝传不朽”。

徐凝的这诗和李白的差之万里,这里我不再多说。苏东坡虽字面用了“恶”字,也不就是真恶,善读文章的人自然明白。徐凝也不是泛泛之辈。他是唐进士,《全唐诗》存其诗一卷,尤以那首《忆扬州》擅名: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从此以后,扬州因为徐凝这首诗,多沾了天下岂止是二分月色,说到月色,怕都照到扬州去了。这和后来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一诗,一同让扬州处于无限缱绻和绮梦的迷幻中了。

苏轼这样的肯定李白,叫着他“诗仙”。可苏轼就是苏轼,文学掌故里说文曲星下凡,只说过是苏轼,我这个从来不相信这类话的人,也愿意相信苏轼就是文曲星下凡,我说他是中国文学里的第一人,这次他来到了庐山,没有像那次李白登上了黄鹤楼“崔灏题诗在上头”,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从李白写出到苏轼时代,已是传颂的名句,苏轼这次登庐山的这一刻,他说过徐凝和李白诗的这一刻,他不会意识到他下面接着也有一首写庐山的千古名句出现了吧——

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唯一胜在奇特的想像,他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这首诗若论到文学的艺术,就是夸张的运用。而苏轼的《题西林壁》就不同了,它充满着哲理的敏感,现在我们说到许多问题上,都好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它已成了一句谚语,一个哲学里美丽的命题和概念,一种识别问题和事物的方法论。

 在这里我也是首次读到他的《题西林壁》的初稿(也不知是初稿还是又一个版本),第二句“远近高低各不同”,成了“到处看山了不同”。对比这两句读读,应该是有悟和有得的,这些还是去意会的好,说不出来的。就如读他的这篇小文,从他的一字一句中,读出更多更真实的苏东坡,读出更多的东西,给他改一字,也真是到处看“文”了不同了。


附:

记游庐山
苏轼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见山中僧俗,皆云:“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谬,又复作两绝云:“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忆清赏,初游杳霭间。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

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门先寺,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往来山南地十余日,以为胜绝,不可胜谈,择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陕桥,故作此二诗。最后与总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绝云:“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仆庐山诗尽于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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