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风景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七彩燕         时间:2021-05-10         点击量1956

小时侯,置身大山深处,时常想象山外的世界,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那时候,山村里才拉上会说话的广播匣子。吃完晚饭,大伙围聚在大树底下,听它说,听它唱,直听到夜深人静说“再见”,才心满意足,说笑着各自回家。至于电视,只是听说而已,凭我怎么发挥想象,终究不明白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洋玩意儿。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只能从书本中才得以略知一二。

上初中时,白居易的一首《轻肥》,让我永远记住了浙江有个衢州。那位“赴军中宴”的“内臣”,炙手可热势绝伦,在他享用完“樽雷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的盛宴之后,抹一把流油的大嘴,盛气凌人地开拔了。但与此同时,“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啊!衢州,从此因为发生“人食人”的饥荒悲剧而永驻《白氏长庆集》之中。

也就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在书本里探寻远方精彩的世界,以弥补被莽莽大山遮挡的风景线。如今,习惯了在钢铁水泥铸就的城市奔走,却又格外追念饥饿的童年时代拥有的清泉溪流,烟霞夕照。一种想出远门壮游大好河山的渴望,时时怀揣于胸中。令人汗颜的是,我每每痛立壮游之壮志,却至今无壮游之壮举。

书籍,犹如一扇了望远方的窗户,从此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然而,大约四百多年前,一位具有远见目光的母亲,对她二十刚出头的儿子说:“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即语称‘游必有方’,不过稽远近,计岁月,往返如期,岂令儿以藩中雉、辕下驹坐困为?”果然,儿子不负寡居数年的母亲的厚望,踏遍神州壮丽的山河,写下了被清初著名学者钱谦益激赏为“此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的《徐霞客游记》。

徐霞客的母亲王氏送儿壮游,还特意缝制了一顶仿古远游冠,以壮行色。他三十年壮游,千山万水脚下过,历尽险阻,遍尝艰辛。仅西游途中,就两次遇盗,三次绝粮,难以计数的危险和困难与他结伴而行。在艰苦卓绝的万里遐征中,徐霞客曾坦然说:“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全然置生命于度外。正如潘耒所说的那样:徐霞客是“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

徐霞客的“性灵躯命”之游,使他的生命张力挥发到极致。他关于岩溶地貌的发现与研究,在当时处于世界领先水平。令人遗憾的是,创立近代自然地理学的荣誉,却归于比徐霞客晚了一百多年的德国地理学家洪堡德和李特尔。但“其笔意似子厚,其叙事类龙门”的煌煌巨著,让我们领略到遥远而亲近的无限风光。

如果说徐霞客跋涉的壮游身影,引导我们一步步进入了窥探“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缤纷境界,那么,“一身竟无托,远与孤蓬征”的诗仙李太白,则为后来的阅读者带来了一唱三叹的天才的疼痛。

“终南捷径”的破灭,给高傲自负的李太白以当头一棒。唐玄宗所欣赏的,亦不过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的娇艳之词和“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粉饰之语,哪里在意你到底有还是没有“济苍生”、“安社稷”的本事和抱负呢?

“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旷世奇才消隐于自然山水之中。在他飘逸的身影之后,留下的是一路旖旎的景色。只不过这风光夹带着诗人的牢骚、愤懑和无奈的风雨声。即使在诗人梦游天姥的梦境中,绮丽幽绝的美景也未能给诗人以安慰,一觉醒来,万象皆空,云烟过眼处,不过是萧然的书斋而已。他不禁感慨万千:“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虽然风景如画,却揉合着忧伤,即使赏心悦目,还是掺和着无所适从的悲剧性体验。倔强而飘逸的个性,使得他能在自然中驰骋纵横,却在政治上束手无策,到处碰壁,毫无建树。尽管如此,李白还是在审美快感与人世悲情的宣泄中,寻找到了一种脱俗的平衡。诗仙李太白的伟大和悲剧,大抵皆出于此。

一首《行路难》,其情绪的大起大落,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喷薄的才气和跳跃的意象,仿佛令人置身于色彩斑斓的万花筒。先是他“斗十千”、“直万钱”地纵酒,接着“拔剑四顾心茫然”地徘徊,后来他又“闲来垂钓碧溪上”地消闲,最后又决意要“直挂云帆济沧海”地施展抱负——真是难为而又辜负了他的满腹经伦!

由此忆及“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在范县任地方官时给他舍弟寄去的家书。读完《郑板桥全集》,他那处处散发着真性情的家书,确实令人沉吟再三。其中有这样一段:

“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段,他日结茅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

好一幅悠然自得的田园隐居图!我读至此,不觉心向往之,掩卷无言。良辰美景固然赏心悦目,闲适从容的亲情温情,又何尝不让人砰然心动呢?板桥所描绘勾勒的景色,自然与他“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的署中生涯有天壤之别。

我甚至猜测,板桥辞职返里的心思,是否缘于给他弟弟的这封信而生发的呢?我无法稽考明白。但从他后来去官归田的抉择来看,板桥对当时官场的污浊,显然已经是深恶痛绝,毫无指望。而对啸傲林泉、卜居山水的迷恋,可谓如痴如醉。这自然成为郑板桥独特人格中最具魅力的部分。

当“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郑板桥,洗掉了衙门的污垢,回到了娇儿绕膝酒热诗醇的快乐老家,以陶公自比的原知县大人,这才转了一大圈,回到了他一生为之钟情的诗情画意之中。陶渊明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板桥真是乐得其所了。

可是,当我们真正静下心来,掩卷品味风景的背后所隐藏的“真意”时,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往往交织其中。

那是一个飘雪的暮冬,我围在火炉旁,阅读柳宗元。《江雪》,二十个汉字砌就的迷宫,却让我漫游了整整一个下午。天空难见飞鸟,无边无际的雪无声无息地飘舞,地上没有行人,皑皑白雪厚厚地覆盖着山川。就在如此纯洁明净、一尘不染、万籁无声的背景下,一叶小舟横陈江心,一位渔翁独立舟头,蓑衣笠帽,独钓寒江。这到底是深藏不露的寂寥呢,还是高怀绝世的风骨?

我时常痛感到,阅读给我带来的怅惘和迷茫,不解和追问,远远甚于审美体验的娱悦。

我中学时的一位老师,每逢暑假,总要背起简单的行囊,到远方去流浪,去壮游。他下江南,出塞北,入蜀中,过阳关,一个暑假一个地方,把锦绣中华游了个遍。回来时,落满征尘的行囊里,盛装着一叠又一叠厚厚的行吟诗稿。前不久,老师将诗稿结集出版,并送我一本。“纸上文章全可改,胸中块垒实难平”,他说,美丽奇妙的景色,永远在远方诱惑着你,让你不得不抵达它。

说心里话,渴望远游,是我多年来的愿望。可是,工作,家庭,孩子,还有人到中年所背负的种种沉重,都具体得无法省略,也无法回避。于是,远游的计划就一搁再搁,总是遥遥无期。而远方的诱惑,就只能一再萦绕于我画饼充饥的梦中。

卞之琳在他著名的《断章》中写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看来,我只能借助飘香的书卷,去领略体悟别人眼中的精彩和心中的智慧。古人所强调的“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也许正是读书人的必由之路和最佳境界。

因为,美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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