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简史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剑鸿         时间:2022-12-20         点击量984

当我觉得书籍堆放很占地方,还要将身体扭成“7”字歪头去检索书脊很麻烦时,便自己画了张简易图纸,跑到小镇木匠铺,叫木匠师傅依样画瓢做了个书架。书架由几段白木板和十几颗钉子构成,用了几处榫卯,简单倒也结实。我要木匠师傅开个价,他惊讶这是用来放书的,又见我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副学生样,没好意思要钱。他不好意思要钱,我也不好白拿。套了一阵近乎,考虑到共同生活在小镇上,我又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少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定会成为用得着的朋友,就没有和他客气。当然,主要是我没钱,但记住了他的好心。两年后,我离开了小镇。这个书架作为为数不多的财产之一,继续跟了我一年或者两年,最后拿回老家劈成木柴化为炊烟。

有一段时间,这个源自本心、自我设计的书架,让我对平面设计这个行当产生了些许兴趣。事实上,那时,我对很多行当都充满兴趣,甚至想过去流浪、学木匠或者卖书为生,但没有人告诉我要怎么开始,加上工资低得可怜,本钱也不够。作为刚刚走出校门的农家子弟,世界对我而言,大得离奇而可怕,我必须时常怀着忧惧和谨慎的态度,去独自面对和解决接踵而至的各种人生课题。最现实的课题是,随着所购书籍的增多,我迫切需要一个书架,因为那些书籍恰好是我当时的全部财产,确切地说,是我的全部物质财产和精神财产。除了它们,加上几十公里之外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我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

我把书架拿回房间,靠墙立在书桌上,站立起来的书们好像瞬间有了生命,有了眼睛和思想。它们白天黑夜地陪伴我,看我在房间里写心事、通宵读尼采、用工楷抄写高尔基的《时钟》和马克思的《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看我在半夜时醒转,不停地拧动收音机的旋钮倾听外面的世界;看我坐在窗口的阳光里发呆,给远方的人写信……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一定要有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对我来说,书房不是别的,而是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是异于乡村的新生活启航的象征,可以任思绪翱翔,独与天地往来,可以开辟无人知晓的精神战场,在伤痕累累时用来栖息和疗伤。它不需要有多么奢华,有书,有笔,有一桌一椅,一盏明亮的台灯,就足够了。

小镇的房间成了我人生的第一间书房。

房间在一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筑的二楼。这栋楼是典型意义上的“筒子楼”,两层,黛瓦,砖混结构,木质地板,有些地板已经腐烂断裂,有几回我差点踩空掉下楼去。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二十几个房间,住了不少人,和我一样单身的年轻人也有几个,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又失散成为故人。在最深的房间里,住着一对小夫妻,带着一个小孩。据说他们是在小楼里结的婚、生的子。他们在小楼里的生活,以肉眼看得见、亲耳听得到的方式,向我们传递出了生活本来的逼仄样子。那个时候,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未来,他们的生活,让我对未来产生了一定的紧张感,我小心翼翼限制自己对于未来的想象,防止它们破灭。

房间是我抢来的。刚来小镇时,人地生疏,丝毫没有想象中分配工作时应有的关照和温暖,也没有家人的送行和帮助。我卷着简单的行李,提着学校遗留的生活用具,冒着严寒,却找不到容身之所,于是在镇政府这栋老楼里,像小偷一样,贴着窗玻璃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探望,最后看到这个房间空无一物,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窗口跳进去,把卑微的身心安顿了下来。

小镇不大,隐藏在赣中地带起伏的丘陵里,比我出生的小村子也大不了多少,但有一些让我从小就仰望的事物,比如邮政所、税务所、供电所,供销社、铁匠社、木匠社、农贸市场和粮站。它们的存在,让小镇拥有了与小村截然不同的气场,一开始就在气势上压倒了我与生俱来的乡村气质。直到现在,即便走到了百里外的城市,我依然不敢对它心存轻视,相反,小镇给予的特殊记忆,让我走到任何地方都难以忘怀。走出小镇后,我虽然如愿拥有了自己的书房,却再也没有找到那样的书房记忆。

从住的房间下楼拐弯,就是我的办公室。很多时候,乡镇的工作无公可办,除了读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有时我甚至想,活着最容易的事情就是读书,或者说读书是最轻松的活着,为什么天下人都把读书视作艰难而奢侈的事情?同住小楼里的几个年轻人也整天无所事事,偶尔下乡,有时一天到晚打扑克。他们将扑克甩在桌子上的声音清脆响亮,一听就知道功力来自经年的训练有素。后来,他们中也有几个爱上了读书,重新捡起了荒废多年的自学考试,并和我一样,先后离开了小镇。

离开小镇后,我到了县城,以为生活可以照旧,仍然把读书作为命运的护符,努力在居住的房间营造书房氛围。

相比于小镇的房间,县城的房间算是放大版,除了彰显县乡差别,依旧是两层筒子楼,依旧是木地板、连窗外的梧桐树也是同一种类。不同的是,这大楼似乎年代更久,老旧的空间里笼罩着一团团幽暗,幽暗中仿佛躲藏着无数时光的影子。人们经常谈论这个房间住过谁谁谁,发生过什么怪事,我对这些毫无概念,面对全新的世界,连幽暗都是新的。我们在一楼上班,在二楼居住。地理位置的转换,让办公这件事情看起来庄重而且正式,在大楼里上班的,都是一些县城人们耳熟能详的人。我记得自己曾满怀迟疑和胆怯在楼外徘徊过,记得第一次走进大楼时的敬畏感和艳羡感。进入大楼之后,这种敬畏感和艳羡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生活的不便,早晚洗漱要到楼外的厨房去提水,解手要跑到二百米开外的公共厕所里去解决。秋老风寒的时候,我才从乡下人的意识角度上理解了痰盂和便桶的重要性。

搬进县城的第一个周末,我兴冲冲回到村子向父亲报喜:我调进县城了。这是多少人费尽心机、四处求人而难以实现的愿望。我以为父亲会和我一样欣喜。父亲一边对着两兜黄瓜苗施肥,一边说,这是好事啊。话语里的云淡风轻,让我忽然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青年。我模糊地意识到,生命里的一些悲欢,将从此由我来独自去享受和化解。我所面对的命运,是父亲这样的泥水匠无法理解的,就像我无法理解他对土地的执着一样。

说起来也是怪事,在县城的这间斗室里,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小镇房间的恐怖经历。那种恐怖经历曾一度缠绕我、困扰我,让我对睡眠充满畏惧。在小镇的很多夜晚,我总会在似睡非睡意识迷糊之中,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悠,想喊却不能发声,想动却身体僵硬。那一刻,内心有大恐惧像潮水一样弥漫,将人淹没,让人窒息。然而,片刻之间,意识清晰起来,一切恢复如常,刚刚的一幕像是梦境又像是真实。到县城后,这种经历再也没有过,仿佛摆脱了某种蛊惑,后来,与人谈论怪力乱神之际,我也经常以此经历来印证某种神秘力量的所在。

离办公楼不远的地下商场里,就有一个书店。这个书店老板其貌不扬,黝黑精瘦,从我到县城开始,就一直在摆地摊卖书,包括盗版书,摆着摆着,就有了自己的门店,有了和他一起卖书的妻子和一起看书的儿子。那正是我曾经梦想的生活。在县城生活的几年里,我把这里当成了我的购书基地,属于我的书籍以几何速度增加。于是,我又跑到县城的家具店,拖回来一个书柜。那种老式的书柜,现在已难得一见,上下两层,上面是由几层隔板组成的书架,下层是带小门的书橱。趁着工作余暇,我把我的所有书籍重新安顿在书柜里,准备开启全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果然以全新的面貌出现。无形当中,我开始变得忙碌,也开始因为忙碌而变得焦虑,焦虑的内在根源是因为读书这样的事情在新的生活中开始变得艰难。很多年后,我开始理解古人说的意思,一日不读书,就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日益忙碌的日子里,我试图继续保持读书的习惯。读不了书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书房的氛围好还不够浓厚,缺少坐得舒服的椅子,缺少可以写毛笔字的长条桌,缺少可以取暖的空调。

在县城的老房间里,我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了恋爱,又换了工作,买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套房子,然后是结婚、生子,生活仿佛进入一个无形的快速通道,将人拖着奔赴一个个未来的日子。等到我不断辗转的搬家、搬书,不断地希望安定下来,最终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对着一盏台灯时,我发现自己内心已经充满了欲望,再也无法平静地面对苍白的书页。我开始倒着时间回顾自己每天的活动,将它们记在笔记本上,借以怀念那些匆匆而去的日子。书房,成了我梳理时光,反思生活的秘密空间。

再后来,我义无反顾地投入了生活,书房里多了电脑,多了孩子的喧闹,书房的藏书开始积满灰尘,有时候,我会趁着冬天的晴好天气将它们挪到阳台上晒一晒,或者抱着孩子在书房里对着书柜怀念一番,就像怀念曾经的战场。我知道,那些书页中的笔记,那些凝聚在字里行间我曾经洒下的目光,都如同我的精神残骸,遗落在追不回的时光和岁月里。

现在,我依然有一间书房,在异乡的城市里。但是,除了书之外,还有孩子的玩具,还有用不着的一些物件,沦落成储藏间的书房在现实生活里开始了新的使命。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于书房的梦想。我依然希望有一天能够拥有这样一间书房,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事物,书不要太多,经典就好,贴近心灵就好;环境不要太舒服,清爽就好,温馨就好;岁月不要太忙乱,平静就好,心安就好。毕竟,最好的书房应该在身体里、在灵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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