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挥五弦送归鸿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楚牧歌         时间:2024-11-28         点击量75

人的思绪常常会飘忽不定,就好比我,刚才还在凝神想生活中一些琐碎的事。可听着电脑里播放的《广陵散》,被触动的心弦将思绪又牵引了遥远的地方。这曲子我已记不得听过多少次,可每次听完都有不同的感触,不同的念想。甚至到如此,我还不知自己是否真正可曾有听懂过,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内心的感触,一种玄远清澈的意境。于是,在清越悲壮的广陵散中,我再度想起了嵇康,我打算接着一周前的笔迹继续行走在古老的风景里。而此刻,脑中浮现的都是书中所记述的嵇康,俊美的容貌,伟岸的身材,翩翩的风度,手抚琴弦,在皓月当空的竹林里弹奏古曲。由此,我想到了他唯美的人格,容我沿着历史的足迹细细地回味他在琴曲中所达到的至高无尚的境界,以及他理想而又诗意的人生。

嵇康的名士风范表现于他对人格美的自觉追求,他的人格美主要在于他外修内美的高洁品格,以及独立不羁、桀骜不驯的个性风采。嵇康的身材、伟丽的容色,自然的气质和超凡的气度,在众人之中如鹤立鸡群。他的仪容美没有任何矫饰,具有特殊的人格魅力。

魏晋时期人的觉醒带来了人的审美自觉,审美自觉的标志之一是人们特别注重对自身美的鉴赏品评,因此人物品藻蔚然成风。人物品藻的内容包括对人的容貌、气质、才能、德行等方面的品评,对人物的容貌美、仪容美的品评是人物品藻的一个重要内容。嵇康的仪容美有一种男性美的潇洒,具有阳刚之气与名士风度。而且嵇康的仪容美与其崇尚自然,反对雕饰,独立不羁的内在气质相表里,与其特立独行的高洁人格相辉映。嵇康的美超凡出众,令当时众多的名士倾慕赞叹不已。嵇康的人格美,如松风清爽,使人睹之神情气爽。如孤松傲然独立,使人望之肃然起敬,就是他酒醉时的神态也如玉山将倒,光彩照人。当时很多人认为嵇康不是凡品,而是神仙中人,具有仙风道骨,据说嵇康曾入山采药,在山中遇到一位樵夫,樵夫还以为自己碰上了神仙。可见嵇康的确相貌不凡,仪表堂堂。

一个人的人格美不单在于他的外在美,更重要的是他的内在气质之美,以及由外在美与内在气质相融合而产生的气度神韵、人格力量。人的外貌是天赋的,而人的气质却要靠后天的培养锤炼。嵇康不仅容貌美,气度高,而且才情焕发,冠绝一时,品格出从,受人爱戴。嵇康十分注重个体人格的修养,他虽才华绝世,名闻天下,却不汲汲于功名利禄,不博名邀宠,而是洁身自好,不从流俗,追求任性逍遥的自由人格。嵇康喜欢音乐,爱好养生,擅长玄学,他这样做没有任何外在的功利目的,只是为了培养自己的节操,陶冶自己的性情,增进自己的涵养,自娱自适。

嵇康具有深厚的音乐修养,他不仅以善于弹琴闻名于世,还具有极高的理论水平,他的《声无哀乐论》是中国音乐理论史上的高水平的论著。嵇康还擅长作曲,他作的琴曲有《风入松》、《嵇氏四弄》等,其《广陵散》更是独步当时,被称为希世之音。嵇康爱弹琴,也喜欢写琴、赞琴,他曾写有《琴赞》、《琴赋》等文章。在《琴赋》序中,他称自己从小喜爱音乐,长大后更是好之不衰。他认为世上的万物皆有盛衰,只有音乐是永恒不变的。美味佳肴,人会有吃厌的时候,而对于音乐人们却无法产生厌倦。音乐可以导气养神,宣和情志,培养人高雅的情操,使人虽处于穷困孤独的境地而不感到烦闷。嵇康认为在众多的乐器中,以“琴德最优”。在儒家的礼教中也很重视音乐的作用,儒家重“琴德”,称琴为“雅琴”。儒教也视琴为人格修养的途径,把“琴德”与君子之德联系起来,但儒教把琴解释为“禁”。目的是要君子通过弹琴禁邪恶,收放新,守礼法,使人成为克己复礼的君子。嵇康弹琴是要使自己超脱世俗的羁绊,达到适心悦己的自由境界,所以他认为如果弹琴还不能尽情尽性,还可以寄言以广意。他弹琴不仅不是禁闭自己的情感,而是要放心肆志,纵意自适,使个体摆脱群体道德的束缚,走向自由的王国。

嵇康通过弹琴肆志达到自由人格的境界,在其“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名句中充分地表现出来。诗人通过弹琴将自我融入自然,在目送归鸿之时使自我的心境超越于现实世界进而升华为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这是诗的境界,也是画的境界,更是一种玄妙难言的心灵境界,这种境界是嵇康人格追求的极至。琴德与人德相通,琴心与人心合一,嵇康手挥五弦是人生寄意的方式,使个体心境在手挥琴弦之中与天地自然相融合,自由无碍,浑然一体。

至于诗中“垂纶长川”,“嘉彼钓叟,得鱼忘筌”的诗句,是嵇康从《庄子》化出的。垂钓是避世隐逸的象征,表示与世俗的隔离。嵇康不是隐士,他也不想做遁迹江湖的隐士,但他的精神追求却显然与庄子相通。不同的是庄子追求的是彻底摆脱现实的超远玄虚的幻想境界,是一种纯心理的、精神上的自由。而嵇康却要在现实社会中完成对自由人生的追求,他要把庄子精神从虚幻中带回现实。他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不是幻境,而是一种真实的人生境界,是身心俱适、物我两忘的自由境界,音乐成为嵇康走向自由境界的桥梁。

嵇康的一生与琴结下不解之缘,他把琴和音乐看成为自己的第二生命。他弹琴、饮酒,写文章探讨琴趣乐理,都是为了追求人格的自由。他把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当成自己的理想人生,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琴与音乐。哪怕在他临死之前也没有忘记他的琴,他的音乐,他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弹奏了一曲《广陵散》,从容走向死亡的。嵇康的生死与琴相伴,与音乐同在,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个人像嵇康那样把音乐与人生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嵇康的人格如同他的琴声那么纯美,他的一生就是一曲清越悲壮的《广陵散》。

嵇康的人生是音乐化了的人生,也是诗化的人生。嵇康所处的时代是黑暗的时代,杀机四伏,祸患时起,人欲横流。面对严酷冷峻的现实,面对喧嚷纷起乱的人世,嵇康超然独立,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他一方面嘲笑批判世俗社会中人的追名逐利,一面以超尘绝俗之姿去追求自由无拘的人生。在嵇康的诗中,不断地歌咏着自己对自由适意生活的追求向往。或是驾轻车,息长林,或是乘兰舟,击楫中流。诗人避开世俗社会喧嚣,弹琴吟诗,放竿垂钓,投身自然,长啸短歌,怡然自得,徜徉于无拘无束的自由天地。嵇康所追求的这种优游自在的生活是庄子理想的现实发展,是庄子人生哲学的诗意化。

嵇康的现实生活是理想化了的,也是诗意化的。庄子和嵇康同在追求人生的自由,但庄子追求自由,是逃世避世,是要彻底割断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包括亲情伦理关系,摒除人生欲望,达到个体精神的绝对逍遥。嵇康则不然,他不逃世,也不避世,而是要在世俗社会中超越世俗,在肯定人的欲望,肯定社会的伦理亲情关系的基础上追求个体的自由。他甘愿弃绝世俗的功名利禄,在家中自守贫寒,教养子孙,享受天伦之乐,与亲朋友好友闲话平生,其乐融融。这是一种质朴自然、平等和谐的人际关系,生活在这种人际关系中使人感到恬淡适意,感到亲情的温暖。同时把酒抚琴,心与道合,自适自娱,悠然自得,心身俱获自由。日常生活在嵇康的眼中是如此地充实而又富有诗意,既闲适而又温馨。嵇康不仅为自己设计生活理想,而且身体力行,长与好友吕安灌园山阳,与向秀锻铁洛邑,与阮籍等人优游竹林,饮酒弹琴,生活的潇洒自在,使平凡的日常生活充满诗情画意。庄子把自然作为人生的目标追求,可作为一个社会的人他无法达到自己设定的目的,因为人毕竟无法完全自然化。嵇康把人生的自由作为自然的追求,以自由为自然,在现实社会中实现了自然而自由的生活,他第一次把庄子梦幻般的人生自由理想变出生活的真实。

我在嵇康的乐曲中一次又一次的浸润,亦反复地追忆他手挥五弦,悠然自得的过往。我知道,我还未曾走到他琴弦底处,未曾触摸到琴弦背后的苍凉。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心灵境界,在现实咄咄相逼时,嵇康用音乐来抵御来自世俗的伤害,他唯美的人格在自然中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光彩。我读嵇康,慕其风韵,在其音乐化的人生里感悟生命的真谛,以及对自由生活的追求与向往。我越不过时光的隧道,穿不透历史的年轮,但是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嵇康生动的神韵,听得到他清越的妙曲。饮下一杯浊酒,怀念嵇康,这样足矣!(本文于2006年8月21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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