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札记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范廷伟         时间:2023-12-05         点击量420

1、

早上起来,窗外是纷纷扬扬的落雪。远山,树木,高高低低的楼宇,都隐入一片白茫茫之中。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第一场,就是暴雪。

红山早已经看不见那巍峨的风骨,阴河的流水覆盖在厚厚的积雪里,没有了一点踪迹。仔细看过去,河堤两边几棵枫树枝头还挂着几枚残叶,隐隐显现出一抹殷红来,给萧索的冰天雪地一点点温暖与温情。

往年深秋入冬时节,总会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下着、下着,空中就飘起一朵两朵雪花来。然后,雨点不见了,雪花就飘飘洒洒起来,塞外的冬天就来了。

一年四季的变化,一般而言,总是有迹可循。

就像我们的古典文学。诗经,楚辞,然后是唐诗,然后是元曲,然后是明清的小说。

秋将尽了,雪花就会飘落,没有谁能够阻止。

不满足律诗的严整与呆板,写惯唐诗的人,尝试着写一写长短句,如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它们就是飘落在秋雨里的雪花。这些秋雨里的雪花,就那么巧妙地开启了由秋入冬的模式。然后,长长短短,平平仄仄的诗句,就在宋朝的天空,漫天飞舞了。自然,改天换地的元代诗人,也不满足于宋人诗词的典雅与含蓄,就让元曲更加粗犷起来,苍凉起来。

元代之后,文学样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们不再满足唐诗的格律,宋词的平仄,元杂剧的折子。明清时期的四大名著,掩盖了唐诗宋词元曲的光芒,诗词,日渐式微。

2、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天地间苍茫一片。

大雪天,无处可去,便去读诗。

案头一部《历代诗选》,分为上下两册。上册从“诗经”,“楚辞”开始,到明代结束。下册则主要记述清代几位主要诗人,民国几乎没有涉猎。

上学的时候对清代诗歌读得不多,除了龚自珍,袁枚,几乎就记不得清代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诗人与诗作了。《历代诗选》的作者用了一册的篇幅来介绍清代诗人与作品,看得出作者的偏爱。是清代有什么诗人诗作值得作者格外关注,还是因为许多古代文学著作对清代诗词关注不够,作者有查遗补漏的想法呢?

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都有暴雪,学校都停课放假了,市场商铺自然也关门歇业。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几年不遇的暴雪,随手翻阅案头书籍,走进清代诗人的世界。

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诗句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此刻是上午,我独自一个人面对一窗无边无际的雪,斟一杯茶,去看清人的诗句。

清代是一个文学艺术百花齐放的时代,学术界一直以“集大成”来评价清代文学的成就。中国文学发展到了清朝,各种题材几乎都已完备,这既给清代文人们提供了机会,同时也使得清代文学的发展有了比较沉重的负担。与唐宋相比较,清代的诗词,就沉寂了许多。除了龚自珍,应该还有郑板桥,吴伟业,当然不能忘记纳兰性德。这些诗人在古典文学史上的名气,不用说与唐代的“李杜”,宋代的“苏辛”比,就是与白居易,李商隐,陆游,李清照相比较,也弱了不少。

随手翻翻,几个诗人下来,几首诗读罢,还是感受到了清代诗人独特的气质,独有的韵味。有唐朝的浪漫与沉郁,也有宋代的豪放与婉约。

虽然未曾独立山巅,却也吞吐风云,俯仰天地。

3、

读诗,一直比较喜欢去读辛弃疾所谓的“壮词”。辛弃疾有《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一阙,提到了“壮词”这个概念。我就很喜欢其中的“壮词”一说。那么,“壮词”是什么样的诗词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有慷慨声,有浩然气,有无限深情。

我们的诗词里从来不缺乏慷慨悲歌,从来不缺少以苍凉声,抒发浩然之气。

譬如《诗经·无衣》里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譬如曹植《白马篇》里面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譬如陆游《病起书怀》里的“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譬如龚自珍《已亥杂诗》里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清代诗人就有许多这样“壮词”。

朱奕恂的《五人墓》,就有慷慨声,浩然气,无限深情。

花市东头侠骨香,断碑和雨立寒塘。屠沽能碧千年血,松桧犹飞六月霜。

翠石夜通金虎气,荒丘晴贯斗牛芒。片帆落处搴清藻,几伴归鸦吊夕阳。

全诗慷慨苍凉,有浩然气,有叹息声。

明代张溥亦有文《五人墓碑记》所记事件人物,与之相同。用慷慨语,为逝者发声。以耿耿之心,一抒衷愤之情也。“嗟乎!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一诗一文,相隔了一个朝代,犹闻铁骨铮铮,似斧钺铜鼎,穿越岁月时空,铿锵而来。雄壮词,豪放语,一定是因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人事。就像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就像杜甫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李清照是仰慕那个西楚霸王项羽的,虽然史传此人只是一介有勇无谋之辈。但并未影响他对后世的影响,对文学的影响。因为他的身上,有勇猛与率真,有宁死不屈的豪气,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情。杜甫屡次去写诸葛亮,每次写到诸葛亮都会情难自已,热泪长流。何者?也是因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抱憾与悲情。

4、

悲情,最易于让人产生共情。

吊古伤怀也好,托物言志也好,眼前的事物,总是与内心的块垒,有那么一些些的碰撞,一缕缕的牵扯,一丝丝的交融。杜甫到了“丞相祠堂”自然就会想起诸葛亮,就会想起诸葛亮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就会想到自己的境遇,自然就会泪流满面,打湿了衣襟。辛弃疾有《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云:“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因为有“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所以才会去“悲歌”,才会“不啼清泪长啼血”。

清代的朱奕恂想必也是如此。在古代文学史朱奕恂也许籍籍无名,但并不妨碍他过“五人墓”的时候,有所想有所思,并赋诗一首以记之。

“花市东头侠骨香,断碑和雨立寒塘。”侠骨香,是因为这“侠骨”埋葬在花市东头么?自然不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人与物,有些东西是相同的。一缕香魂,几根傲骨,还有不死的精神。

其实,几千年不死的精神,是靠文字来承载的。

“断碑”。“秋雨”。“寒塘”。几个极具特征的意象,却多多少少冲淡了那“侠骨”的香气,营造出一种沉郁的气氛来,我们这些读诗的人,陷入沉思之中。

“屠沽能碧千年血,松桧犹飞六月霜。”“屠沽”,卑贱之辈也。能碧千年血,有“位卑未敢忘忧国”之意,称赞那含冤殒命五人者“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之侠气。“翠石夜通金虎气,荒丘晴贯斗牛芒。”俯仰天地亦感天动地,英灵不远精神亦不朽焉。至此,诗人吊古伤怀之意,沛然可闻矣。

古往今来,英雄总是让人黯然神伤,总是让人潸然泪下,总是让人唏嘘不已。

“片帆落处搴清藻,几伴归鸦吊夕阳。”

还能说什么呢?帆落了,归鸦袅袅,只有硕大的夕阳,凄凉如血。

归去的,终究归去了。未来,明日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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