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便是一生，终究短了些。

　　读着嵇康在狱中写给儿女的遗书，这篇被后人名之曰《家诫》的文，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嵇康，好像鲜活地站在那里，满纸儒家要义，哪有什么简傲栖逸……

　　嵇康望着囚牢窗外，月光如水，一些生活场景在他眼前闪现，女儿未及成年，稚气懂事，小儿未满十岁，聪颖可爱，妻子自嫁我以来，终日奔劳，未曾享一日安宁……我幼年丧父，命途多舛，我走后，他们如何度日？

　　老天没能给我更好的一生，我的儿女，能不能有崭新的人生？

　　东汉班昭有《女诫》，三国魏杜恕有《家诫》，我也有万语千言要说与他们听，不如写下来，我四十年的阅历与体悟，给儿女做镜子。

　　从何说起呢？若旁人以此为据诬我变节了呢？罢了罢了，真要说也只有任人说了，我嵇康何时在意过俗人的眼光，就从“守志”写起吧。

　　“人无志，非人也。” 一个人活着却没有理想，就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人，要做君子，要智慧，心口一致。

　　给儿女列几个榜样吧，“若夫申胥之长吟，夷齐之全洁，展季之执信，苏武之守节，可谓固矣。故以无心守之安，而体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也。”

　　申包胥，伯夷、叔齐，柳下惠，苏武，这五个人，都坚守志向，并且做到有始有终，不为外物所动。就说柳下惠，“展季之执信”，齐国国君为了获取鲁国的岑鼎要进攻鲁国，鲁君就送一个假的岑鼎过去，齐君不信，要柳下惠说真的才收下。鲁君请柳下惠作伪证，柳下惠不从，他认为当守信用，否则国将不国。

　　一个人内心要强大而坚定，去除杂念，才可能做到守志，安然坚守，自然而然，达到“守志之盛”的最高境界。

　　怎样做到不受外部影响而秉持志向呢？排除外部干扰的“秉持”，“立身当清远”，不轻易改变实现志向的行为。

　　人际交往， 是我嵇康的弱项啊，如果我早知道，不同层级的人要区别对待，怎会陷入钟会这样的小人的圈套？“所居长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当极亲密，不宜数往，往当有时。” 对居住之地的官员，只要尊敬他就好了，不应和他过分亲密，切记要保持距离，不要指望从他那里找便宜和便利。除了“上远者宜适之几”，还要“中绝常人淫辈之求，下全束修无玷之称”，对有些人，总是求人办事、要人帮忙、不停骚扰的，要坚决予以杜绝；对某些人，要保全自己潜心修养的名实，不要因此动摇自己的心志。

　　写到这里，嵇康脑海里闪过与钟会交往的片段，我与他一生只两次交集，面对面的只有一次……我虽常游心世外，清谈于山谷，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像自己一样，不谙世事，在坚守内心志向的同时学会处事，善莫大焉。

　　光正面说还不够，哪些行为是“未为有志”？“见义而不为”，“少义而轻为”，这两种情形要不得。碰到有人困苦而不救济，对有求于己的人哪怕损害道义也去帮助，都不是真正的有志啊

　　我这样教导儿女，是否太小气了？“不须行小小束脩之意气”，做人也不能太小气，不知变通只懂得坚持“清远”的形象

　　我的孩儿，你们可能还是糊涂，什么样的行为才是“方为有志”？眼看去日无多，万语千言，千言万语，我的人生彻悟，浓缩成“三慎”

　　你们切记，慎言。

　　言语是君子做人的“关键”，这是前人未言，我的觉悟。不清楚的不要说，这样将来少些后悔；琐碎的家长里短，背后议论，皆不义之举；别人辩论的时候，不要插嘴，免得陷入小是小非；酒后话多，不要参与争执，招惹是非。“然大都争讼者，小人耳。正复有是非，共济汗漫，虽胜可足称哉？就不得远取醉为佳。” 当时好清谈，以之为名士风度，但大部分喜欢争辩诉讼的人，都是小人。就算其中有是非曲直之分，哪怕争赢了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不如远离他们，饮酒自醉。醉了，就一边去，远离是非。

　　慎言，是不是就叫你们做缩头乌龟呢？不是的，该说的时候就得勇敢地说，形势紧迫的时候，关乎道义的关口，应该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无所顾忌地说。

　　第二切记，要谨慎交友。

　　什么人才是可交之友？除了旧交、邻居，只有贤人才可交往，记住了，非贤勿交。“不须作小小卑恭，当大谦裕；不须作小小廉耻，当全大让。”朋友之间，要守大义，讲谦让。再好的朋友，也有忌讳啊，不要打听别人的隐私，不要拉帮结派，不要参与应和旁人的嘲讽。看见有人窃窃私语，就起身离开；若有人在背后非议，你应当严肃地指出，用道义来纠正，君子不能容忍虚伪刻薄的言语。朋友之间的交往也有分寸，“匹帛之馈，车服之赠，当深绝之。” 别人赠送的马匹布帛、车辆衣服都应当坚定的拒绝。“礼尚往来”是俗人喜欢做的事，却是君子最讨厌的。非义不言，不议人过。我不是教你们圆滑世故，就是这样的时势啊。

　　最后切记，慎酒。

　　我好酒，深知其中滋味。我的孩儿，不要极力劝人喝酒；如果别人劝你，能喝则喝；“慎不当至困醉，不能自裁也。”千万不要喝到大醉，以至于无法自控的地步，搞得自己难堪

　　写到这里，想起那些喜酒人士，喝醉了丑态百出，阮籍醉酒，驾车狂奔，刘伶醉酒，不穿衣服……

　　我就这样坦荡地度过一生，假如回头，也许会有生路，但那还是我嵇康吗，我毕生坚守的心志，岂可在最后关头自己亲手毁了它

　　我的孩儿啊，我们将阴阳两隔，不禁儿女情长，碎碎叨叨了。不要被世俗所染，要做舍生取义、气节凛然的君子，是我们的家风。信短情长，写不尽啊，但愿我走后，你们能用心体悟我信中之诫言，拥有新的未来。(本文于2020年8月3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