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木门长子         时间:2022-12-08         点击量958

      杜甫写诗总在写自己,目之所见,心之所感,耳之所闻。少年时,他没有经历过苦难,是开口咏凤凰之时,可以常去长安有名的娱乐之地与朋友相会,诗赋作歌,器乐同鸣。他诗情艳丽,见什么写什么,有致君尧舜上的心志,有健如黄犊走复来的身体。年轻时,他的诗写尽了世间豪奢,漫游过吴越,踏步于齐赵,后又和李白相遇,相约游于梁宋之间。他写泰山“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他写朋友“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他写黄四娘家“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皆从心底出发,写出灼灼之词句。所以,在经过了安史之乱,经历过漂泊苦寒的日子之后,他依然用真实的情感写出了与李龟年的相会。

  那一年,是大唐被涤荡之后的残破之年,是落花缤纷、满目寥落之时。那一年,游走过许多地方的杜甫流落到一个叫潭州的地方,在那里他遇到了曾经的好友,同样是天涯沦落人的李龟年。李龟年的境遇并不好,昔日的堂前燕跌落进巷弄之中,以一支筚篥唱颂王维的红豆之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诗还是同样的诗,句还是同样的句,只是唱颂的人再没了当年的风华正茂、锦绣衣衫,凄苦、寥落的他常常让人泫然而泣。杜甫的境遇也不好,茅屋为秋风所破,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两个人的相遇就如同秋后被风吹落的两片叶子,一是寒凉,二是恓惶,三是悲伤。当时,落花纷纷,春天的香气氤氲尚存。

  那一年,杜甫已经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出长安,进秦州,辗转入蜀,后又经嘉州、戎州、渝州、忠州、云安,到达夔州。战乱不断,大历三年,他不得已乘舟出峡,经江陵,转公安,漂泊至潭州一带。本打算去郴州投靠舅父,但江水暴涨,只能停泊在方田驿。此一时的杜甫,年老、多病、拖家带口;此一时的杜甫,早已不再是那个出入岐王府邸、流连在崔九堂前的诗人。他和曾经的乐手李龟年一样,只是一介漂泊书生,流离在大唐风雨飘摇的战乱之后。没有谁能够救他,虽然朋友遍天下,但却个个自身难保。覆巢之下无完卵,帝王李隆基都成了改换门庭的放逐物,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乐手和书生。

  他们的相遇是一次偶然,一个沿街唱曲,一个迫于生计,皆面目沧桑,白发满头。四目相对,一种感慨;心之所想,却同是那最初的相识。那个时候,岐王李隆范热情好客,雅音善律,喜欢诗词歌赋,更喜欢鼓捣诗词歌赋的人,诗佛王维是他的座上宾,乐圣李龟年是他忠爱的好友。堂里堂外,常常高朋满座、琴音绕梁。那是一幅繁华的卷轴,是一支欢快的旋律,更是一首清纯甜蜜的大唐歌谣。每一个人都是乐在其中的一份子,每一个人都在为成为其中的一份陶醉。李龟年可以随意品评演奏者的曲律,可以自由出入岐王殿府。李隆范从来不拘小节,他赠李龟年破红绡、蟾酥纱,赞他的曲子,夸奖他精准的琴艺。那个时候,没有贫困,也无潦倒,没有分别,也无哀伤。崔九是喜欢热闹的人,曾任殿中监,常出入禁中,甚得唐玄宗宠幸,是杜甫与李龟年的好友。那个时候,长安城花开满城,嬉笑随风行走。

  安史之乱后的潭州,是另一番景象,如同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换成了老年的暮霭沉沉,再没了丰神俊美的模样,没有了神清气爽的心境。一切都变成了盛宴散尽的样子,杯盏狼藉,枝残叶破。两个人的相遇,注定是一场引后人吟诵的悲伤,唏嘘满肠,热泪横流,可以有抱身而立的一声哀叹,可以有挽手同泣的苍凉。巷弄里的青石板上缀满了落花,相遇的两个人身上布满寒霜。潭州的四、五月份,虽是乍暖还寒时节,却终在向着温暖靠近。太阳慢慢地爬上了房梁,释放出战乱结束之后的平稳与谐和。然而,经历过战乱的人们啊,如同刚刚伸出冰窖的竹竿,身上尚冷,心内尚寒。一切,还都是原来的模样。杜甫于是向前挽了乐师的手步履蹒跚地走;乐师于是依偎了诗人的肩艰难地向前。在他们目力所及的地方,是苍凉过后的圆满,是泪水洒尽之后的一丝温暖。落花纷纷,裹挟着他们的脚步;缤纷落花,牵引出大唐曾经的繁华。

  谁也没有过错,世事更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可叹的只是,经历过磨难的人曾是枝头绽放最绚丽的那朵,诗人,乐师,还有之后成为佛系之人的王维。盛世繁华要么不在,要么就永世不要凋落,如同虚幻之境,可以丰富心灵的想象。那个营造过大唐盛世的帝王李隆基,不就是在晚风里依靠虚幻过活的么?战乱之后,他的帝位不在,爱人永逝,就连他最爱的梨园事业也早已被他的儿子,新一代帝王唐肃宗李亨所取代。更何况诗人与乐师本是帝王枝脉上附着的叶片,可以随时陨落,也可能陨落后就再也无人知。这也许就是人们总喜欢怀念春天的理由吧,因为最美好的情感留在了春天里,最丰盈的想象留在了那份美好之中。之后,便是经历夏的炎热、秋的寥落、冬的寒冷。杜甫是知道这一切的,所以他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龟年也是知道的这一切的,所以才有他临终前吟诵的“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都是逝去,却又饱含了何等的惋惜与等待啊。

  一首《江南逢李龟年》写尽了人生的欢喜与悲凉,写尽了世间的繁华与寥落。“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四、五月份的春天,正是江南好风景,却见落花独立人,照应了后唐诗人刘禹锡《乌衣巷》中的意境:“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所处的时代是接近大唐完结的时代,去留平常事,微雨燕南飞。朝代更替,时光留不住;诗人永逝,时间留不住。唯有这汤汤河水,灌满时空,在某一刻重读诗词时留驻、怀思。落花时节又逢君,此一时的君有你有我、有诗人,有乐师的轻歌曼妙,更有畅饮好客的岐王和风流潇洒的崔九。风缓缓地吹过岁月,心动的感觉与千年前相同。目之所见,心之所感,耳之所闻,此诗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本文于2022年11月28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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